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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间倒回数日之前,也就是宁家夫妇抵京为宁锦荣“伸张正义”的时候,北渊,渊皇城。这座堪称北渊心脏的雄城,又一次迎来了南朝的使团。
但和过往几十年里的许多次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南朝使团在北渊人眼中,不再是闯入虎狼群中的勇敢绵羊,而仿佛是亮出獠牙的江中蛟龙派来的巡海夜叉。
他们看向使团队伍的眼神,也不再充满了高高在上的调笑与觊觎,而是带着几分警惕与忌惮。
若是有心人细看,还能看出几分深深的防备。
因为,这一支使团,是来谈判的。
当然,明眼人都明白,所谓的谈判不过是官方的托辞。
以胜利者姿态出席的谈判,准确来说,就是索取,甚至于掠夺。
熊翰是第一次出使北渊,但随行的队伍之中,朝廷也派了曾经来过北渊的官员随行。
从他们的口中,他听到了今非昔比的深深感慨,更听到了扬眉吐气的无尽自豪。
他也更为深刻地认识到了当初离京之时,齐侯送给他的那句话。
【在战场上没赢得的东西,在谈判桌上也要不到。但是,既然我们在战场上赢下来了,你就要给我们在谈判桌上拿到手!】
曾经的北渊自恃虎狼之师,控弦数十万,视大梁如将死之兽,看中原如囊中之物;
如今随着定国公与小公爷会同风字营及边军精锐,三战三捷,给了野心勃勃的北渊君臣当头一棒,攻守便已然易形了!
比起曾经的诸多前来北渊的使团,他的地位是前所未有的好。
他此番前来,就一定要拿到足够的好处。
至于能不能,抛开熊翰本身就曾经是昭文太子着力培养的太子党骨干,能力不俗以外,就单凭走之前齐侯和他的那场谈话,便能给他无穷的信心。
【辅之兄,这个事情,其实并不难,不要有太大的担忧,咱们只要捋清最根本的脉络,抓住最主要的东西就行。】
【我们可以明确,渊皇是一定希望瀚海王回去的,因为带着几万精锐回援的瀚海王,作为渊皇嫡系中的嫡系,既能够削减此番的失败程度,还能补充支持渊皇的势力。】
【由此,你到了渊皇城,尽管提出条件,不要答理其余的声音,只要渊皇能接受,那些杂音,他这个皇帝自然会去摆平。】
【而后,咬死咱们的底线就行,其余的都不用操心。】
这道理,不是十分清楚明白的吗?
想到这儿,他挺直了腰板。
这腰板,便一路挺进了渊皇宫。
渊皇殿中,堪称群贤毕至,又似众正盈朝。
北渊皇族拓跋家的数位宗室亲王、北渊左相右相以及六部尚书,外加其余能够上得了台面的朝中重臣和几个如慕容、独孤、宇文、赫连等大部落的首领,齐聚一堂,看着手持节杖,迈步走入的南朝使臣。
“外臣熊翰,拜见陛下!”
熊翰按照大梁的礼仪,一板一眼地行礼之后,傲立于众人的目光之中。
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南朝使臣是来做什么的,目光之中,都不带丝毫善意。
两名随从的副使,在这样的敌意目光下,都有些不自觉地畏缩,微佝着腰背,透出一点战战兢兢的惶恐。
但熊翰却始终平静地站着,衣衫平整,腰背和手中的节杖一样挺直,如同一颗不屈的青松,承受着风霜雨雪的侵袭。
众人看着他这番态度,在心头忍不住喊了一声好汉子,但脸上却愈发地敌视,试图用目光逼着这个南朝使臣屈服。
“既见吾皇,为何不跪?”
北渊的礼部尚书率先打响头炮,沉声开口。
熊翰单手持节,扭头看着那人,淡淡道:“外臣只行使者之礼,上邦不拜下国之君,这点规矩都不懂,难怪你只是个我大梁的三甲同进士出身。”
他的目光平静地,嘴角勾起一声鄙夷的冷哼。
就这一句,便让这位北逃而受重用的北渊重臣,脸色涨红,说不出话来。
瞧见这一幕,朝堂上的不少人都是心头一凛。
对方居然连这都知道,看来南朝此番,是有备而来啊!
又一名朝臣厉声道:“大胆!竟敢称我朝为下邦,谁给你的胆子!”
熊翰神色依旧平静,“我朝乃中原正朔,法统完备,作为上国有何不可?有上便有下,难不成贵国何时成了正统?”
吵闹声中,高坐御座之上的渊皇终于开口,将话题拉回到正题上,“外使此来,是有何事?”
熊翰朗声道:“先前贵我两朝在边疆多有冲突,外臣奉我朝陛下之命,前来面见陛下,是为两国和议而来。”
“哦?贵国打算如何议和啊?”
“陛下错了,不是我朝想要与贵国议和,而是我朝想看看贵国愿不愿意议和。若贵国愿意议和,我朝一贯主张以和为贵,也愿止戈为友,双方和平共处,但若是贵国还想打下去,我朝也愿意奉陪到底!”
这话一出,众人的面色微变。
没想到南朝使臣连这一点点口头的便宜都不愿意让,今日之事怕是难了。
最关键的是,因为那三场大败,让他们连拍桌子叫骂的底气都没有。
你能怎么说?
兀那小贼,休得猖狂,有本事咱们战场上见?
人家直接点点头,好啊!
到时候,傻眼的是自己啊!
所以,哪怕殿中群臣都一脸义愤填膺,却没有一人开口,斥责熊翰的无礼。
归根到底,使臣的底气,是自家朝廷给的。
渊皇的神色依旧平静,淡淡道:“若是我朝也愿罢兵,贵国有何诚意呢?”
熊翰拱了拱手,“我朝愿意放归贵国瀚海王拓跋荡,以及俘虏贵国之士卒、辅兵、民夫,共计七万多人。”
北渊此番南下,号称数十万,实际上也就十万骑兵,外加数万民夫,而这十万骑兵之中真正的精锐,也就五万左右。
剩下一半,都是辅兵,但对北渊这种生在马背上的民族而言,因为人人皆兵的特性,这些辅兵的弓马战力也堪比大梁的普通骑兵。
从这个角度,这十万骑兵,倒也算是实打实的。
碎星峡的那场伏击,以及宇文锐的那场突袭,虽然杀得大败,但骑兵被俘虏的有限,两场加起来也就大几千人,外加没来得及逃走的民夫总共也就两万余。
但拓跋荡当初是诸镇边军精锐一起被包了饺子,麾下两万多的骑兵悉数投降,民夫和辅兵更是有将近三万。
加在一起,北渊的俘虏达到了恐怖的七万之数,将近南下总人数的一半了。
如今,若是能将这七万多人,全部拿回来。
尤其是当中的三万余骑兵精锐,对北渊而言,绝对是一场大好事。
不仅相当于北渊此番也就损失了不到一半的战力,更关键的是,这股力量,皆是忠于渊皇的。
对当前嫡系被打得势力大减,境遇不怎么好的渊皇而言,不亚于久旱之时的一场甘霖。
但对于刚刚松了松脖子上绳套的宗室诸王,尤其是不亲近渊皇,不支持北渊改革的那些,则并不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消息。
可这种事情,他们也是断然不敢直接阻止的,谁也不想背上不让朝廷军士归来的罪名,只能默默等待着时机。
听见熊翰的话,渊皇的呼吸都在悄然间粗重了几分,他强压着心头翻滚的思绪,极力表现出不感兴趣的样子,淡淡道:
“贵使提出这等要求,想必也是有条件的吧?”
熊翰点头,“陛下圣明。我朝愿意罢兵休战,也愿意放归俘虏,但也希望陛下和贵国能够表示出和平的诚意。”
渊皇语气平静,“说来听听。”
熊翰深吸一口气,朗声道:“第一,双方罢兵,贵国赔偿我朝此番所损失的军费三百万两,战马五千匹,羊十万头。”
“第二,割让兴宜、滦州、遵化三州之地,归于我朝。”
“第三,我朝这些日子赡养这些俘虏的成本,也需要贵国支付,共计白银一百万两,可以折价为战马两千匹,羊”
“你他娘的做梦呢!”
熊翰的话还没说完,一个粗豪的声音便猝然响起。
宝平王可算是找着借口,当即上前,指着熊翰怒骂起来,“要打便打,这等条件,老子甘愿继续打下去!让你侥幸赢了一场,就真以为自己了不得了?有本事就打到渊皇城来,老子亲自披甲,看你们南朝有几分本事!”
熊翰身旁的两个副使,看着宝平王那雄壮的身子,愤怒的表情,仿佛瞧见一头噬人的猛兽,正朝着自己咆哮,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面露惧色。
但熊翰即使都能闻见宝平王的“口吐芬芳”了,神色依然没有半点变化,甚至眼皮都没眨一下,只是握着节杖,平静地看向御座上的渊皇。
“久闻贵国这些宗室亲王,嚣张跋扈,目无君上,甚至在朝堂上都无法无天,肆意妄为,今日得见,果然是名不虚传。”
这话一出,宝平王脸上的怒气陡然一滞,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处置。
一旁的白鹿王连忙上前,佯装愤怒地拉住宝平王,“你这是做什么?再愤怒也不能坏了君臣的礼仪啊!还不快向陛下请罪!”
宝平王找到台阶,连忙转身,看着渊皇那平静得有些阴沉的面容,赶紧谢罪道:“陛下,臣实在是气不过,一时没忍住,坏了君前礼仪,请陛下恕罪。”
白鹿王也跟着道:“陛下明鉴,您也知道宝平王一贯是性情中人,这苛刻条件,别说是他了,就连臣也觉得太过分了,是个大渊人都无法接受啊!”
他的言语之间,直接给这事儿定了性,试图以此挤兑渊皇不能同意此事。
渊皇身为皇帝,自然也不好为这等条件主动辩驳什么,但好在他还有自己的亲信。
方才那位丢了脸的礼部尚书,便鼓起勇气道:“二位王爷,此事涉及瀚海王和我朝数万勇士,岂能意气用事!”
他的话,立刻便迎来渊皇嫡系的附和,纷纷说着什么难道这么多人就让他们去死?不管了?
面对着这样的质问,宗室们也同样不敢接招,只能叫嚣着,这等丧权辱国的合约,怎么能签?
双方的魔法对轰,让彼此都哑口无言。
就在这时,左相冯源开口道:“诸位,咱们这是在御前,还有外臣在此,有什么话,下来慢慢说嘛。既是谈判,一边喊价另一边也可以还价的嘛。咱们是不是先听完大梁使臣的条件再说?”
这时候,渊皇终于缓缓开口,“外使先把条件说完吧。”
宝平王悻悻地回到队伍,但神色依旧充满了愤怒地看着熊翰。
熊翰拱了拱手,“第四,我朝希望贵国能够交出夜枭卫在中京城的密谍名单,还我朝帝都以祥和安宁。”
“第五,未来三年之内,我朝出兵西凉,贵国不得援手。”
“这便是我朝停战之条件,亦详记于此国书之上,请陛下御览。”
说完,他转头示意,身后的一名副使,便将手中那份国书高举过头顶,呈给了渊皇。
从贴身太监的手中接过国书,看着上面的白纸黑字,渊皇的眼睛悄然眯起,仿佛是被那上面鲜红的南朝皇帝大印所刺痛。
他的心头陡然生出了几分屈辱之感。
这种条件向来都是他们开给南朝那帮软骨头的,何时轮到南朝给自己送上这样的条件了!
但一想到拓跋荡和那数万军士,他又只能生生忍耐住心情。
他缓缓放下手中的国书,“朕愿意停战休兵以换取我朝健儿们安然回家,但贵国这样的条件,未免有些太没诚意了。”
他这句话,就像是打开了一道堤坝,不愿意瀚海王归来的宗室亲王们,立刻汹涌而上。
“陛下所言正是,这南朝人分明就是借机讹诈,压根没有诚意!”
“他们根本就没打算将瀚海王和我朝的儿郎们放回来!”
“陛下,咱们不过是一时大意输了一场罢了,岂能受这等屈辱,再做过一场,我朝的铁蹄必将踏碎他们的河山!”
而渊皇的亲信们,则是同样毫不相让。
“诸位王爷,这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吗?数万人,不是数万头猪羊!”
“条件是可以谈的,有人才有希望,把人换回来,一切还可以从长计议。”
宝平王怒骂道:“从长计议个屁!我看你们这帮人就是软骨头,把南朝的软弱都带到咱们草原上来了!”
礼部尚书针锋相对道:“宝平王此言简直荒谬!这仗可是我等去打的?没了勇士,草原又凭什么强悍?”
看着还想要再骂的宝平王,右相拓跋澄终于听不下去,冷喝道:“宝平王,过分了!”
拓跋澄的身份还是十分管用的,他这一开口,宝平王虽然梗着脖子扭头,但终究是不敢再说了。
拓跋澄看着这帮无法无天的宗室,又扫过方才开口之人,沉声道:“当着客人的面,互相吵闹,你们是要成为天下的笑柄吗?”
一帮宗室讷讷无言,一帮汉臣也是低头不语。
拓跋澄看向熊翰,朝他行了一礼,神色温和道:“贵使之言,我们都已经知道了,只不过你也看到了,我们的反对声音很大,贵使不妨降低些条件如何?”
熊翰也回了一礼,平静道:“此事恕在下无能为力。”
说完他看向渊皇,“外臣离京之时,我朝陛下只赋予了外臣这个权限,陛下决定好了,给外臣一个正式答复便是。”
渊皇点头,“外使一路舟车劳顿,想必也辛苦,来人啊,送外使去休息,通漠院好生招待。”
熊翰行了一礼,手持节杖,转身在几名殿中护卫的陪同下,昂首阔步地走出了大殿。
待熊翰一行都走了,渊皇忽然冷冷道:“来人!将宝平王和礼部尚书这两个咆哮御前,丢尽我大渊朝堂颜面的东西,押出大殿,杖责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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