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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海北岸,因古尔河畔。尼古拉耶夫。
这座曾经在地图上被刻意抹去坐标的保密城市,此刻像是一具被遗弃在寒风中的巨大尸骸。
车队碾过坑坑洼洼的路面,泥浆飞溅。
街道两旁没有路灯,只有灰蒙蒙的雾气。
路边蹲着很多人。
穿着油污工装的男人,裹着头巾的女人,还有流着鼻涕的孩子。他们面前铺着报纸,上面摆着各种匪夷所思的东西:自家做的酸黄瓜、缺了口的瓷盘、甚至是用来造船的精密仪表和铜质阀门。
他们不说话,只是用一种麻木、空洞的眼神,盯着这支突然闯入的豪华车队。
那种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被生活碾碎后的死寂。
“这地方……”陈念坐在车里,隔着防弹玻璃,感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比莫斯科还惨。”
“莫斯科至少还有政客在演戏。”陈山闭着眼,手里搓着两个核桃,声音冷硬,“这里只有被抛弃的工人。造船厂停工了,这座城市的心脏也就停了。”
一群穿着蓝色工装的男人蹲在雪地里,面前铺着破布。
布上摆着的东西让人触目惊心:精密的光学显微镜、钛合金阀门、甚至还有潜艇用的耐压表盘。
“先生!看看这个!只要十美元!”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人冲到陈山的车窗前,举着一个沉甸甸的铜制部件,“这是台风级核潜艇的螺旋桨叶片样本!纯铜的!”
陈念看着窗外那个中年人绝望的眼神,心里堵得慌。
他认得那种工装,那是黑海造船厂的高级技工制服。
那个中年人见陈山没反应,悻悻地退了回去,转头用手中的“宝贝”换了半瓶劣质伏特加,仰头猛灌。
车队穿过死寂的城区,巨大的龙门吊如同钢铁森林般出现在视野尽头。
那是黑海造船厂。
苏联海军的水面舰艇摇篮。
“停车!”
南门哨卡,两辆BTR-80装甲输送车横在路中央,几名穿着黑色海军制服的士兵端着AK-74冲了出来。
这里的守备明显比莫斯科更严密。
因为这里不仅有船,还有核反应堆。
“军事禁区!退后!”
一名少尉军官对着天空鸣枪示警,“砰!砰!”
清脆的枪声在寒冷的空气中传出很远。
头车急刹。
王虎推开车门,跳了下来。
他没有废话,直接挥手让后面的佣兵架起了那挺德什卡重机枪。
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装甲车。
气氛瞬间凝固到了冰点。
少尉的脸颊抽搐了一下,显然没见过这么横的“闯入者”。
他握着枪的手指骨节发白:“你们这是非法入侵!我有权呼叫火力支援!”
“呼叫个屁。”陈山推开车门,踩着积雪走了下来。
他甚至没穿那件厚重的翻毛皮大衣,只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手里夹着半截雪茄,神态悠闲得像是在自家后院散步。
“你是谁?”少尉警惕地盯着这个东方男人。
“我是来救你们命的人。”陈山走到距离枪口五米的地方停下。
他没有掏出那张所谓的特别通行证。
在莫斯科好使的东西,在这个天高皇帝远的鬼地方未必管用。
“救命?”少尉冷笑,“这里不需要救世主。”
“是吗?”陈山指了指少尉那件明显大了一号、袖口磨破的军大衣,又指了指旁边那个士兵脸上因为营养不良而泛起的青灰色。
“你们多久没吃肉了?”
少尉愣住了。
陈山打了个响指。
“虎子,开门。”
“哐当!”
排在第三位的卡车后厢门被猛地拉开。
一股奇异的香味瞬间在这个充满了铁锈味和机油味的门口弥漫开来。
那是红烧牛肉面调料包混合着午餐肉罐头的味道。
对于饿了三个月的人来说,这味道比海洛因还要上头。
少尉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响亮的吞咽声。
不仅仅是他,后面那几个端着枪的士兵,眼神瞬间直了。枪口不自觉地垂了下来。
“一车。”陈山指着那辆卡车,“全是午餐肉,还有两百箱来自中国的二锅头。”
“只要让我们进去,这车货,归你们。”
“这是……行贿……”少尉的声音沙哑。
“不。”陈念把那罐开了口的午餐肉递到少尉面前,塞进他手里,“这是人道主义援助。”
死一般的寂静。
少尉握着枪的手在发抖。那是尊严和饥饿在进行最后的搏斗。
“长官……”身后的一个年轻士兵小声叫了一句,声音带着哭腔,“我妈还在家等着米下锅……”
这最后的一根稻草,压垮了少尉的脊梁。
他慢慢地放下了枪,侧过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羞耻。
“路障搬开。”少尉的声音沙。
装甲车轰鸣着挪开,让出了一条通道。
陈山没有任何胜利者的喜悦。
他走回车边,经过少尉身边时,停顿了一下。
“别觉得丢人。”陈山拍了拍少尉的肩膀,“该丢人的是那些坐在克里姆林宫里的大人物,不是你们。”
车队鱼贯而入。
陈念坐在车里,看着那个少尉正疯狂地撕开一个罐头,用脏兮兮的手指挖出午餐肉往嘴里塞,心里五味杂陈。
“这就是大国崩溃的代价。”
陈山重新点了一根烟,“尊严是建立在满仓的粮食和强大的工业基础上的,不是靠喊口号喊出来的。”
车队沿着厂区内部的柏油路疾驰。
巨大的厂房如同远古巨兽的骨架,静静地耸立在道路两旁。
这里曾经有两万名工人日夜不停地劳作。
现在,只剩下风声。
转过一个巨大的弯道。
视野豁然开朗。
到处是高耸入云的龙门吊,生锈的铁轨,还有堆积如山的钢板。
风从巨大的船坞里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哭泣。
“到了。”
陈山突然坐直了身体,目光死死盯着前方。
陈念顺着父亲的视线看去。
那一刻,他的呼吸仿佛停止了。
在0号船台那巨大的干船坞里,静静地趴着一头巨兽。
它太大了。
大到让人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蚂蚁。
三百多米的舰身,像一座巍峨的山峰,遮蔽了半个天空。
它没有涂装,暗红色的防锈漆像是一层干涸的血痂,覆盖在钢铁肌肤上。
舰岛上的脚手架还没有拆除,像是一具巨大的骨骼支架。
甲板上空空荡荡,没有战机,没有雷达,只有几只海鸥在盘旋。
“瓦良格……”
陈念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种无法抑制的颤抖。
这就是苏联海军最后的绝唱。
这就是库兹涅佐夫级航空母舰的二号舰。
它还没出生,就已经死了。
这艘完成了68%的航空母舰,此刻就像一个被抛弃的孤儿,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黑海里。
“真大啊……”王虎喃喃自语,“这玩意儿要是开到维多利亚港,咱们那些游艇简直就是澡盆里的鸭子。”
陈山让车队停下。
他推门下车,走到码头边缘,任由海风吹乱他的头发。
他看着这艘巨舰,眼神狂热而复杂。
“阿念。”陈山指着那艘船,“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航母。”陈念走过来,声音发颤。
“壮观吗?”
“壮观。”陈念点头,“但也凄凉。”
“只有大国才能造出这种东西。”
陈山的手抚摸着冰冷的栏杆,眼神狂热而贪婪,“也只有大国,才配拥有这种坟墓。”
“爸,我们要把它带回去?”
陈山的眼神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到了三十年后,这艘船换上了新的涂装,舰岛上飘扬着五星红旗,银白色的战机从那个标志性的滑跃甲板上腾空而起,刺破苍穹。
“我要把它带回去。”陈山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霸气,“不管花多少钱,不管死多少人。”
就在这时。
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庄严。
“滚出去!”
一声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咆哮从码头的栈桥上传来。
陈念转头望去。
只见一个满头白发、身上穿着一件沾满油污的工装棉袄的老头,手里拎着一把巨大的活动扳手,像一头愤怒的老狮子一样挡在路中间。
他身后,并没有千军万马。
只有一条瘦骨嶙峋的大黑狗,正龇着牙,对着陈山一行人狂吠。
“不管你们是美国人,还是哪里来的强盗!”
“这是苏联的财产!是神圣的!”
老头挥舞着扳手,双眼通红,花白的胡须上挂着冰渣,“只要我尤里·马卡洛夫还活着,谁也别想动这艘船一根钉子!”
马卡洛夫。
黑海造船厂厂长。
这艘巨舰的“父亲”。
陈山看着这个在这个混乱年代里,唯一一个还在试图守护国家财产的老人。
整理了一下衣领,从口袋里掏出那盒还没抽完的中华烟,大步向那个孤独的老人走去。
“老朋友,别这么大火气。”陈山在距离扳手还有一米的地方停下。
马卡洛夫盯着陈山那张脸,握着扳手的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发白。
“中国人?”老头眯起眼睛,语气里充满了警惕,“你们想干什么?”
“我想让它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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