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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百一十七章:代码与刮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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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武陵山进入一年中最闷热的时节。空气像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山谷里,连松涛声都带着湿漉漉的滞重。但“701”厂三号车间的温度,比外面还要高上五度——不是天气,是人心。

    车间的东角,用三合板隔出了一片二十平米见方的“数控培训区”。这里原本是堆放废旧模具的角落,如今收拾得干干净净:三台崭新的机柜式计算机靠墙排列,CRT屏幕泛着淡绿色的荧光;一张长条桌上摊开着十几本教材,《BASIC语言入门》《数控编程基础》《CAD/CAM概论》;墙上挂着一块白板,上面是望城离开前留下的最后一道练习题——用代码描述一个简单阶梯轴的加工路径。

    而此刻,白板前站着王有才。老钳工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汗衫,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紧贴在略显佝偻的脊背上。他手里捏着一支粉笔,盯着那道练习题已经十五分钟了,粉笔在黑板上留下了几个颤抖的、不成形的点,却始终没能画出一条完整的线。

    “王师傅,要不先歇会儿?”年轻技术员小陈小心翼翼地问。他是厂里第一批被送去省城培训的“种子”,刚回来一周,负责给老师傅们普及计算机知识。

    王有才摇摇头,没说话。他的目光从白板移到那些计算机,又从计算机移回自己的手——那双能在黑暗中摸出0.01毫米误差的手,此刻却连粉笔都握不稳。

    “这个G01,”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是什么意思?”

    “直线插补。”小陈连忙解释,“就是让刀具沿着直线走。后面跟的X、Z坐标,是终点位置。比如G01 X100 Z50 F0.2,意思就是从当前位置,以每分钟0.2毫米的进给速度,直线走到X方向100毫米、Z方向50毫米的位置。”

    王有才沉默地听着。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懂,但连在一起,就像在听天书。他干了四十年钳工,所有的加工指令都在手上:手感、目测、经验。现在,要他把自己那些“差不多”“微微”“稍许”的感觉,翻译成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的数字,翻译成这些冰冷的G代码、M代码、F值……

    “我画个图。”小陈看王有才还是没懂,拿起粉笔在白板上画了个简单的阶梯轴草图,标注尺寸,“比如要车这个轴。第一步,粗车外圆到Φ48;第二步,车端面;第三步,精车到Φ45±0.01……”

    他一边说,一边在草图上写代码。那些字母和数字在白板上铺展开来,像一道符咒。

    王有才看着那些代码,又看看自己的手。他忽然想起1968年,厂里刚来那台捷克斯洛伐克镗床时,他也是这样茫然。但那时他年轻,可以用三个月时间,每天十六个小时泡在机床边,硬是把那台洋设备的“脾气”摸透。现在他五十八岁了,还能拿出那样的狠劲吗?

    更重要的是——有必要吗?他已经快退休了,按新政策,再有两年就能领养老金,回老家带孙子。为什么还要在这里,跟这些看不懂的代码较劲?

    “王师傅,”小陈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要不您先在纸上写写?不急着上机。”

    王有才接过纸笔。那是一支圆珠笔,不是他习惯的铅笔;那是一张印着横线的稿纸,不是他常用的草图纸。他握着笔,手悬在纸上方,许久,写下第一个字母:G。

    笔尖在纸上顿出一个墨点。他盯着那个墨点,像盯着一个嘲笑他的黑洞。

    “我出去透口气。”他放下笔,转身走出培训区。

    车间外面,谢继远正和陈德海站在一台刚刚安装好的数控车床前。这台床子是省工办协调调拨的,沈阳机床厂1982年产的CK6140,半新不旧,但已经是“701”厂最先进的设备。

    “调试得怎么样了?”谢继远问正在忙碌的技术员。

    “主轴精度没问题,就是伺服系统有点飘。”技术员指着显示器上跳动的数字,“定位误差在±0.005毫米之间波动。加工普通件够用,但要做高精度液压阀芯,还得调。”

    陈德海叹了口气:“北京来的吴专家说,这种床子要想稳定干精密活,得配激光干涉仪做动态精度补偿。一台干涉仪,三万。”

    这个数字让两人都沉默了。“701”账上刚到的八十万贷款,像一块扔进沸水的冰,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设备改造花了四十五万,原材料采购压了二十万,职工培训和技术引进又是十万……剩下的五万,是下个月发工资的保命钱。

    “先想办法调吧。”谢继远拍拍技术员的肩,“经验也是可以补偿的。让王师傅来看看,他手感好。”

    正说着,王有才从车间里走出来,脸色不太好。

    “老王,正好。”谢继远招手,“来帮看看这台床子,定位有点飘。”

    王有才走到机床前,没看显示器,而是俯身把耳朵贴近主轴箱,同时用手轻轻触摸导轨。闭上眼睛,听了半分钟。

    “Z向丝杠,反向间隙大了。”他直起身,“至少0.008毫米。还有,主轴前轴承的预紧力不够,高速时会有微量的轴向窜动。”

    技术员赶紧查参数表,然后惊讶地抬起头:“反向间隙参数是0.0075毫米!王师傅,您怎么……”

    “声音。”王有才简短地说,“丝杠有间隙,换向时会有轻微的‘咔’声。轴承预紧不够,高速时有‘嗡’的共鸣音。”他看着谢继远,“这床子要干精密活,得把间隙调掉,把预紧力加上去。但调了之后,负载会变大,伺服电机可能会报警。”

    “能调吗?”谢继远问。

    “能。”王有才挽起袖子,“给我两个小时。”

    他没有去动控制面板上的任何参数,而是打开机床侧面的检修门,钻了进去。里面空间狭小,只能容一个人蜷缩着工作。很快,里面传来扳手和螺丝刀碰撞的声音,还有王有才沉稳的指令:“小陈,给我递个0.05毫米的塞尺。”“再拿套内六角,3号的。”

    谢继远和陈德海在外面等着。车间里的其他工人也渐渐围了过来,看着王有才露在机床外面的半截身子——汗衫湿透了贴在背上,花白的头发上沾着油污。

    一个小时后,王有才钻出来,浑身都是汗和油。“试试。”

    技术员重新开机,运行测试程序。显示器上,定位误差的波动范围缩小了:从±0.005毫米降到±0.002毫米。

    “还差一点。”王有才皱眉,“应该还能再紧。”他正要再钻进去,谢继远拦住了。

    “够了。”谢继远说,“±0.002,加工咱们的先导阀芯够用了。老王,你休息一下。”

    王有才摇摇头,走到洗手池边,用肥皂用力搓着手上的油污。水流哗哗,他盯着自己那双满是老茧和伤痕的手,忽然说:“谢总工,我可能……学不会那个。”

    声音很低,但谢继远听清了。他走到王有才身边,递过一条干净的毛巾:“没人要你全学会。”

    王有才抬起头,眼睛里有些浑浊的东西:“可是培训计划……”

    “培训计划是给小陈他们年轻人的。”谢继远接过话,“你,还有厂里其他老师傅,你们的任务不是变成程序员,是把你们四十年的经验——那些计算机算不出来的东西——教给机器,教给年轻人。”

    他看着王有才:“刚才你听声音判断丝杠间隙,这个能力,计算机有吗?没有。你摸一下就知道轴承预紧力够不够,这个手感,计算机有吗?也没有。但这些,才是‘701’最值钱的东西。”

    王有才擦手的动作慢了下来。

    “望城在北京做的那个经验数字化系统,”谢继远继续说,“不是要取代你们,是要把你们的东西存下来。你听声音判断机床状态的诀窍,可以做成音频频谱数据库;你手感控制抛光的力道,可以做成力反馈训练模型。以后新工人学技术,不用再熬二十年,因为他可以一边跟着你学,一边在计算机上看到自己手的动作数据、力的曲线、声音的频谱——学得更快,也更准。”

    毛巾在王有才手里慢慢拧紧,滴下混着油污的水。“可是谢总工,”他声音沙哑,“我连代码都写不明白……”

    “那就别写。”谢继远斩钉截铁,“你负责说,负责做,负责演示。小陈他们负责记录,负责测量,负责把你的动作、手感、经验,翻译成计算机能懂的语言。这才叫‘军民融合’,这才叫‘经验数字化’——不是让你变成计算机,是让计算机学会你的本事。”

    车间里安静下来。只有机床还在运转,发出低沉的、有节奏的轰鸣。那些围着看的工人们,脸上原本的迷茫和焦虑,渐渐被另一种神情取代——那是明白了自己价值的神情。

    王有才放下毛巾,走回培训区。他没有再看白板上的代码,而是从工具柜里拿出自己的老伙计:一套用了二十年的刮刀。刀柄已经被手汗浸得发黑,刀头磨得只剩短短一截,但刃口在灯光下闪着凛冽的寒光。

    “小陈,”他对年轻技术员说,“你不是要建数据库吗?来,今天第一课:刮研。”

    他走到那台刚刚调好的数控车床前,拍了拍导轨:“这台床子的导轨,平面度是0.01毫米/米,不算差,但还不够好。要干精密活,得刮到0.005以下。”

    “怎么刮?”小陈赶紧拿出笔记本。

    “先看。”王有才把一块标准平板涂上红丹,在导轨上轻轻推过。取下平板,导轨表面留下星星点点的红色印记——高点。

    “高点要刮掉。但怎么刮,用多大力,刮多深,这里面学问大了。”王有才蹲下身,左手按住刮刀柄,右手握住刀身,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力量从腰发,经肩,到臂,到腕,最后到指尖。刀刃接触工件时,要感觉到它‘吃’进去,但又不能‘咬’太深……”

    他开始刮。刀刃与铸铁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食叶。每刮一下,他都停一会儿,用手摸刮过的表面,感受那种细微的起伏变化。

    小陈在旁边,用游标卡尺改装成的简易测力计,测量王有才每次下刀的力度;用秒表记录每刮一次的时间;用数码相机——这是望城从北京借来的稀罕物——拍摄王有才的姿势、角度、动作轨迹。

    “这次力大,0.8公斤,刮痕深。”“这次力小,0.5公斤,只刮掉一层红丹。”“这次角度偏了,刮痕不匀……”

    数据一条条记录下来。王有才刮了二十刀,小陈记了二十组数据。

    然后,王有才让开位置:“你来试试。”

    小陈接过刮刀。他年轻,有力气,但第一刀下去,刀刃打滑,只在导轨上留下一条浅浅的白痕。第二刀,用力过猛,“嘎”一声,刮出一道深沟。

    “停。”王有才按住他的手,“别急。先感受刀刃和工件接触的感觉。就像……就像用手指摸一块绸缎,要感觉到它的纹理。”

    他握着小陈的手,带着他做了几个空动作:“腰沉下去,肩放松,腕要活。不是用蛮力,是用巧劲。来,再试。”

    第三刀,“沙”——声音对了。刀刃吃进铸铁,刮下一层薄薄的、均匀的切屑。

    “好!”王有才眼睛一亮,“就是这个感觉!记住它!”

    小陈放下刮刀,赶紧在本子上记:“手腕角度约30度,施加压力0.6公斤,持续时间0.5秒……”他想了想,又补充,“触感描述:刀刃‘切入’而非‘撞击’工件表面,有轻微阻力感但顺畅。”

    王有才看着那些文字,忽然笑了:“你写的这些,比我说的清楚。”

    “因为我是学理科的嘛。”小陈也笑了,“王师傅,您看,您的手感,加上我的记录,这不就成了吗?以后新工人学刮研,可以先看您的视频,再读我的文字说明,然后对着测力计练手感——三个月就能出徒,不用三年。”

    培训区里,其他几个老师傅也围了过来。车工老李、铣工老张、热处理的老刘……他们看着王有才和小陈,看着那台记录了数据的计算机,看着那些刮刀和测力计,眼神渐渐从怀疑变成好奇,从好奇变成跃跃欲试。

    “老李,你那手车螺纹的绝活,要不要也录下来?”

    “我那有什么绝活,就是手稳……”

    “手稳就是绝活!让小陈给你装个手部动作捕捉,看看你是怎么做到进给均匀、不乱扣的。”

    气氛活络起来。老工人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自己的哪些“土办法”可以变成“科学数据”。谢继远站在人群外,静静看着这一幕。

    他知道,这才是一个开始。把四十年的经验变成数据,把肌肉记忆变成可分析的曲线,把手感变成可量化的参数——这个过程,会比改造设备更难,因为它触及的是人最核心的部分:习惯、认知、自我价值。

    但,这恰恰是“701”必须走的路。就像父亲谢文渊在1949年就预见的那样:建设新中国,光有热情不够,还得有科学方法;光有经验不够,还得让经验流动起来、传承下去。

    他走出车间。外面,武陵山的夕阳正缓缓沉入群山。余晖把车间的铁皮屋顶染成温暖的橙色,烟囱冒出的白烟笔直上升,在金色的天空中拉出一道长长的轨迹。

    远处,新安装的数控车床又启动了。这一次,它运行的不再是简单的测试程序,而是一段真正的加工代码——那是王有才口述、小陈编写的一个阀芯加工程序。机床的伺服电机发出平稳的嗡鸣,刀架精准移动,切屑如瀑布般落下。

    而在培训区里,计算机屏幕上,王有才刮研时的力量曲线正在被分析、被归类、被存入一个新建的数据库。文件名是:“刮研手法数据库_V1.0_王有才”。

    版本1.0。这意味着还会有2.0、3.0,会有更多老师傅的经验加入进来,会有更先进的测量设备,会有更智能的分析算法。

    谢继远站在厂区的空地上,感受着身后车间传来的、新旧交织的声音:老式皮带车床的“哐当”声,数控机床的“嗡嗡”声,老师傅的讲解声,年轻技术员的键盘敲击声……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有些杂乱,但充满生机。

    他想起望城上次离开时说的话:“爸,转型最难的不是换设备,是换脑子。但一旦脑子转过来了,路就宽了。”

    现在,他看到了“换脑子”的具体模样——不是抛弃过去,是把过去最珍贵的东西,用新时代的工具保存下来、发扬光大。

    夜色渐浓。车间里的灯一盏盏亮起。谢继远没有回办公室,而是走向那间亮着计算机屏幕的培训区。那里,王有才和小陈还在工作,一个在刮,一个在记,一老一少,在闷热的夏夜里,共同书写着一本新的“手艺经”。

    而这本书,将不再仅仅存在于老师傅的记忆里,不再仅仅依靠口传心授。它将变成数据、变成代码、变成可以跨越时间和空间传承的、属于整个“701”、属于这个时代的共同财富。

    风吹过武陵山,松涛声如潮。在这永恒的潮声之上,一种新的声音正在生成——那是数据流动的声音,是经验被重新编码的声音,是一个老工厂在变革时代里,发出的、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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