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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廷议的尘埃,并未随着朝会的散去而真正落定。李瑾那番“以《大学》之道释实学之用、以格物致知明富国强兵之途、以义利合一论治国安民之策”的宏论,如同投入千年古潭的巨石,其引发的思想涟漪与政治波澜,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深度,向整个帝国的统治阶层乃至士林蔓延。皇帝李治“深以为然”的表态,无疑为这场“大道”之争划下了阶段性的休止符,也为李瑾及其所代表的“实学经世”理念,披上了一层金光闪闪的“****”外衣。然而,理念的胜利,远不等于现实的顺畅。朝堂之上,暗流从未停息;利益之间,博弈更加微妙。廷议次日,便有数道言辞恳切却又暗藏机锋的奏疏,悄然呈递至皇帝的案头。来自萧瑀一系或与其亲近的官员,在奏疏中“痛心疾首”地表示,虽不敢质疑圣裁,然“李瑾之论,以圣言文饰功利,恐开士子弃经从术、舍本逐末之端”;“其工坊聚利,与将作监、市舶司往来密切,虽云为公,然权责交错,易生弊端,不可不防”;更有甚者,旧事重提,隐约暗示“闻其与宫外女尼有书信往还,虽云问佛,然恐涉宫闱,有损清誉”。这些奏疏,不再正面强攻“大道”之争,转而从“执行风险”、“吏治隐患”、“个人品行”等更具体、也更难以辩驳的角落发起攻击,试图从实践层面阻挠、延缓甚至败坏李瑾的诸项“试点”。
与此同时,那些在廷议中被李瑾的“大道”论述所折服、或本就对“实学”抱有同情、或嗅觉敏锐意识到风向变化的官员,也开始了各自的行动。于志宁、阎立本等人自然更加积极地推动“试点”事务的落实。一些原本中立的户部、工部、兵部中下级官员,开始主动与将作监的“百工创新署”接触,或询问新式农具试用情况,或探讨军械改良的可能性,或打听海外贸易的细节。国子监、弘文馆内,少数思想较为开明的博士、助教,开始在讲学中提及“格物致知”的重要性,甚至私下讨论“明算”、“明工”等专科取士的可行性。市井之间,关于“李探花”廷议上“舌·战群儒”、“陛下力挺”的传奇故事,也经由各种渠道流传开来,为其本就显赫的名声,更增添了几分“帝眷正隆”的光环。
皇帝李治显然没有停留在口头支持的层面。重阳廷议后的第十日,一道经过精心措辞、盖有皇帝玉玺和中书门下印信的特旨,以“制书”形式正式颁行。这道制书,既是对廷议的总结,也是对李瑾所倡诸事的最终定调与具体安排,可谓“天子定风波”的正式法理文件。
制书开篇,先以庄重之语肯定“农桑为本,礼义为先”的治国根本,旋即笔锋一转:“然时移世易,道亦因权。昔者圣王制器尚象,开物成务,莫非以利天下。” 引用《易经》和先王事迹,为“实学”、“工技”正名。接着,制书明确:“今有臣工,明于格物,达于时务,所陈诸策,如新式农具以利耕稼,百工创新以启民智,通海贸以丰国用,储水师以固海疆,皆本于强国利民之念,朕详加咨度,以为可行。” 正式将李瑾的几项核心“试点”政策,提升到“国策”层面予以认可。
然而,制书并未给予李瑾无限权力。在具体安排上,体现了李治高超的政治平衡术:
其一,设立“督行实务使”。制书明令,以将作监少监李瑾为“督行实务使”,总领新式农具推广、百工创新、海外通商筹备(与市舶司协同)、水师人才储备教习等一应事宜,并赋予其“协调相关诸司,便宜行事”之权。这无疑是将李瑾推到了执行层面的核心位置,给予其名正言顺的统筹之权。
其二,强化“联席审议”与“监察”机制。制书规定,凡“督行实务使”所行重大事项,需由尚书省(分管户部、工部、兵部之左右仆射)、御史台、秘书省(李瑾本职所在) 及东宫(代表太子关切) 派员,组成“实务审议联席”,每季一会,审议计划、稽核用度、评估成效。同时,御史台加派监察御史一员,常驻将作监及‘督行实务使’办事之所,专司监察,可随时调阅文书账目,查访匠吏,直接向皇帝禀报。这既给了李瑾舞台,也套上了严密的监督笼头,并将各方势力(宰相、言官、清流、东宫)都拉入了监督体系,使其相互制衡。
其三,明确“渐进试行,以效为准”原则。制书反复强调,诸事“不可骤行,当以试点为先”,“一处见效,方可渐次推广”,“若生弊端,或靡费无功,立即更张”。并将评判“实效”的标准,部分量化:如新式农具,需在至少三处不同土质的皇庄或官田,经一完整农季,由司农寺出具对比报告,证明确实“省力增产”且“耐用不增本”;百工创新署,需定期(每半年)向联席呈报“收录有效新技几何,已推广几何,获赏工匠几何,所生利税几何”;海外通商筹备,需由市舶司与户部核算“增税预期”与“船队建造维护之费”,并提交“风险应对条陈”。
其四,对敏感问题“冷处理”与“切割”。制书对争议最大的“《寰宇图》与华夷之辨”只字未提,仅以“秘书省所藏《外藩图志》,着即校勘整理,以备查考”一笔带过,实则默认了其“地理参考资料”的定位,暂时搁置争议。对于李瑾“工坊”,制书亦未多言,只以“督行实务使可调用得力匠**助”含糊表述,既承认其技术价值,又避免直接将其与官署等同,切割了可能的“官商勾结”指责。
其五,人事安排上的“掺沙子”与“给甜头”。制书任命了几位“联席审议”的具体人选:尚书省方面,是萧瑀的门生、一位以谨慎乃至保守著称的户部侍郎;御史台方面,派出的是一位素以刚直、不徇私情闻名的中年御史;秘书省方面,则指派了那位对李瑾有些好奇的王姓少监;东宫方面,自然是于志宁。这些人选,既有制约李瑾的(萧瑀门生、铁面御史),也有相对中立的(王少监),还有支持他的(于志宁),确保审议不会一边倒。同时,制书也明确,徐有功、张遂、姜师度等“墨香茶舍”出身的“实学”官员,可根据“督行实务使”的申请,临时借调参与相关实务,给予他们实践锻炼的机会,也算是对李瑾“班底”的隐性支持。
这道制书,可谓煞费苦心,面面俱到。它既充分回应了廷议的成果,肯定了李瑾的理念与价值,赋予其推动改革的实际职权,展现了皇帝锐意进取、支持实干的决心;又通过严密的监督制衡、渐进原则、量化考核,最大程度地安抚了反对派,防范了可能的风险,也堵住了许多人的嘴。皇帝李治在其中展现的,不仅仅是对李瑾个人的信任,更是一个成熟政治家驾驭复杂局面、平衡各方利益、稳步推进变革的高超手腕。
制书颁布之日,李瑾在将作监衙门正式接过“督行实务使”的关防印信。于志宁、阎立本等人前来道贺,言语间不乏勉励与提醒。萧瑀虽未亲至,但其门生那位户部侍郎却“准时”前来参加第一次“联席审议”筹备会,表情严肃,公事公办。那位铁面御史也已到岗,开始调阅将作监近期的文书档案。
李瑾神色平静,一一应对。他深知,这道制书是“尚方宝剑”,也是“紧箍咒”;是广阔的舞台,也是透明的牢笼。从此以后,他的一举一动,都将置于更多双眼睛的严密注视之下,任何差错都可能被放大,成为攻讦的借口。但与此同时,他也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授权和资源,可以名正言顺、大张旗鼓地去实现胸中的蓝图。
他没有时间沉浸在权力的喜悦或束缚的忧虑中。第一次“联席审议”定在半月之后,他必须拿出像样的、经得起推敲的阶段性成果和下一步详细计划。新式农具的扩大试用报告需要尽快整理出来;“百工创新署”不能只停留在收集阶段,需要筛选出几个最有价值的项目,启动官民合作试点;海外贸易方面,需与广州市舶司取得联系,了解现状,筹划第一次“官督商办”的探索性远航;水师人才储备,则需与兵部、将作监舟楫署具体商议培训课程和选拔标准……
千头万绪,但路径清晰。李瑾回到自己的廨署,铺开纸张,开始起草作为“督行实务使”的第一份工作计划。他要将皇帝的“定风波”之意,转化为一道道具体可行的指令,落实到田间地头、工坊炉前、港口船坞。
窗外的秋意渐深,梧桐叶开始泛黄飘落。但李瑾的心中,却燃烧着一团炽热的火焰。天子的支持,如同劲风,助长了这团火;而各方的制衡与审视,则如同熔炉的壁,迫使这团火燃烧得更集中、更猛烈、也更持久。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但他已手持敕令,身负皇命,胸藏丘壑,又有“墨香茶舍”汇聚的“实学”同道为援。前路纵有万难,又何足惧哉?
“天子定风波”,定的是朝堂争议的风波,却定不了未来变革的洪流。而李瑾,将作为这洪流的引领者与弄潮儿,在皇帝划定的航道内,开启一场静默而浩大的帝国革新试验。成败利钝,非惟天时,亦在人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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