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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数月,一个秋高气爽的午后,张苍再次来访。这一次,他并非独自一人,还带着一位名叫孙叔通的官员。
此人是张苍的弟子,亦精通算学,目前在丞相府担任六百石的计簿官,职位不高,但能接触到大量的财政数据。
“长安君,叨扰了。”
张苍依旧是那副学者做派,开门见山道:“老夫与劣徒近日核算天下仓廪粮赋,遇一繁复数目,涉及均输、折变,演算颇费周章,素知君于数算一道别有心得,特来请教,望不吝赐教。”
这次的问题,比上次更为具体,直接关系到国家财政管理中的实际难题。
李衍心中雪亮,这绝不仅仅是学术探讨。
张苍屡次三番的“请教”,背后必然有其深意。
或许,这位历经秦、汉两朝、洞察世事的学者,也在观察,在寻找志同道合者,或者在为某种未知的未来做准备。
李衍没有立刻回答,他起身为二人斟上粗茶,然后才缓缓坐回案前,目光扫过那张写满密密麻麻数字的绢帛。
他沉吟片刻,并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画了几个简单的图形和符号,开始阐述一种基于《九章算术》“方程”篇,经过他改良的多元一次方程组列式与消元法。
孙叔通听得眼中异彩连连,不时提出疑问,李衍皆耐心解答。
张苍则抚须静听,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问题解决后,孙叔通对李衍已是敬佩有加,连连道谢。
张苍则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长安君大才,屈居于太乐署,实乃……可惜了。”
这次,他没有再试探招揽,只是感叹。
李衍依旧报以谦和的微笑:“张公过誉,太乐署清静无为,正合衍之秉性,能于此间钻研古乐,偶与贤达如张公、孙叔兄论道,已是人生乐事。”
送走张苍师徒,李衍站在庭院中,看着秋叶飘零。
他知道,自己展现出的能力,正在吸引一些有心人的注意。
这既是风险,也可能在未来转化为机遇。
张苍、孙叔通,乃至远在代国的刘恒母子,这些看似不相关的点,是否能在未来的某一天,连接成线?
他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吕后的时代,似乎已能听到尾声的序曲。
那位权倾天下的女主,年事已高,身体据说也并不康健。
朝堂下涌动的暗流,愈发汹涌。
几天后,李衍以整理乐律古籍需要参考为由,向太常寺申请调阅一批存放在石渠阁的杂家与方技术数类竹简。
这个请求合情合理,很快得到了批准。
在浩如烟海的故纸堆中,他“偶然”发现了一卷名为《地镜图》的残篇,上面用古朴的笔法描绘着一些奇特的矿物和植物,并附有简单的性状描述。
他如获至宝,向管理书吏申请借出抄录。
他抄录得极其认真,甚至在旁边用更细的小字做了许多“考据”注释。
在这些注释中,他巧妙地融入了一些关于金属冶炼火候观察、特定矿物在高温下可能产生的变化,以及几种具有实用价值的植物特性。
他将这份精心炮制的“古籍研究成果”混杂在其他真正的乐律笔记中,带回府邸,加密收藏。
这是他播下的又一粒种子,等待着未知的春风。
初冬的第一场雪悄然降临,覆盖了长安城的朱墙黛瓦。
太乐署内,老乐官们围着火盆,呵着白气,讨论着年终祭天大典的乐章排练。
李衍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片冰凉的玉磬。
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那么按部就班。
玉磬的余音仿佛还萦绕在清冷的空气里,门扉却被轻轻叩响,声音急促。
“进。”李衍放下玉磬,神色恢复平静。
进来的是李昱。
他比几年前更显清瘦,眼角皱纹深刻,但眼神依旧锐利,只是如今这锐利深深藏在低眉顺目的姿态之下。
他如今的身份是长安君府一名不起眼的采买管事,鲜少直接来太乐署寻李衍。
“公子。”李昱掩好门,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北边有消息了,通过老渠道递来的,费了些周折。”
李衍眼神一凝,示意他坐下说。
“北边”是他们约定的暗语,指代代国。
自从上次代国使者送来土仪后,李衍便让李昱通过那条极隐秘的渠道,尝试传递一些无关痛痒但表达善意的信息,比如一些长安无关朝局的趣闻,或是对代地风物的“好奇询问”,旨在保持一种极其微弱、绝不犯忌的联系。
“是好是坏?”
“难以断言。”李昱从怀中取出一卷细小的、看似普通的记账用的简牍,上面写着些米粮布匹的数量。
他蘸了点茶水,在案几空白处轻轻涂抹几下,简牍边缘竟显出几行淡淡的、用特殊药水写就的字迹。
“代王太后亲笔,用的是我们约定的暗语。她感谢您回赠的玉器,称其古意盎然,令人见之忘俗。随后提到,代地苦寒,今岁风雪尤甚,偶有牛羊冻毙,但幸得早年挖掘的一些地窖与草料垛法,保全大半。她提及此法乃参考公子……参考您当年在汉中时,为应对秦岭寒冬而推行的一些储粮备荒之策的皮毛。”
李衍听到这里,眉头微微一挑。
薄姬果然心思细腻,这话看似闲聊家常,实则蕴含深意。
“地窖”与“草料垛”的改良储存法,确是他在汉中时结合后世一些简单原理推广的。
薄姬特意点出,既是表明她们母子并未忘记李衍当年的能力与“善举”,更是一种含蓄的认同与呼应——他们在默默关注,并在实际治理中应用了源自他的东西。
“还有吗?”
“后面几句更需斟酌。”李昱声音压得更低:“太后言,风雪虽厉,然冬藏之后,必有春发。唯今岁长安‘炭火’供应似有不足,宫中多用‘齐地’新炭,烟大呛人,恐非长久之宜。望君在长安,多备‘陈年干爽之柴’,勿受潮气。”
李衍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
“炭火”、“齐地新炭”、“陈年干爽之柴”……这绝非普通的关心。
吕后祖籍砀郡,但与齐国关系密切,吕氏家族与齐王一支也往来甚密。
“齐地新炭”暗指吕氏及与其勾结的齐地势力如今在长安气焰正盛。
而“炭火供应不足”、“恐非长久之宜”,则隐隐指向吕后年高体衰,权力结构可能出现不稳!至于“多备陈年干爽之柴,勿受潮气”,分明是提醒他早做准备,保持自身“干燥”,积蓄力量,以待时变!
薄姬远在代国,竟对长安局势有如此清晰的判断,且用如此隐晦却精准的方式传递过来,其政治嗅觉和手腕,可见一斑。
这封短信,是一份沉重的示好,也是一份带着风险的提醒。
“消息来源可靠?传递过程有无纰漏?”李衍沉声问。
“绝对可靠,是用了我们最隐秘的那条故人线,接头的是当年在汉中受过您活命之恩的一个北地游侠,如今在代国边境行商,对公子忠心不二。传递过程也是分段进行,确保无痕。”李昱肯定道。
李衍缓缓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几。
薄姬的提醒,与他通过其他渠道感受到的暗流完全吻合。
吕后称制日久,积威虽重,但年岁不饶人,近来确实多次传出不豫的消息。
诸吕子弟封王者渐多,把持要害,但与刘氏宗亲、开国功臣的矛盾已近乎公开化。
周勃、陈平等老臣近日越发沉默,但那种沉默,更像是暴风雨前的压抑。
“公子,代王太后此言……我们该如何应对?”李昱问道。
“保持静默,一如往常。”
李衍思忖片刻,果断道:“这条线,暂时不再主动传递任何实质内容。若对方再有消息来,仅做礼节性、模糊的回应。薄姬太后是明白人,她懂得我们收到信号即可。眼下,一动不如一静。我们准备的‘柴’,是否干爽,不在言语,而在实际。”
他所谓的“柴”,既是自身的安全状态,也包括他这些年暗中整理的知识、维系的人脉、以及李昱手中那张无形的情报网。
这些,都需要在风暴来临前,确保绝对隐秘和“干燥”。
“属下明白。”李昱点头,随即脸上又露出一丝犹豫:“还有一事……王贲将军今日悄悄递话,他听闻了一些宫闱传闻,心中不安,想请您得空时回府一趟,他有要事禀报。”
王贲如今虽无军职,但旧部故交仍在军中,且他性情刚直,对吕氏专权早有不忿,他的消息往往来自军中的直观感受。
“知道了,我傍晚便回去。”
傍晚,李衍回到长安君府。
府邸依旧门庭冷落,符合他“闲散宗室”的人设。
王贲已在书房等候,他穿着寻常布衣,但腰背挺直,依旧带着军人的铮铮铁骨,只是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虑。
“君上。”王贲抱拳,声音沉闷。
“王贲,坐下说。李昱告诉我,你有事?”李衍屏退左右,亲自给他倒了杯水。
“君上。”王贲没有碰水杯,虎目直视李衍,带着压抑的愤懑:“末将今日听闻,未央宫卫尉换人了!原卫尉是跟随高皇帝的老臣,虽非沛县嫡系,但向来忠谨。今日突然被调任闲职,新任卫尉是吕禄的心腹!这还不是最要紧的,关键是换防毫无征兆,且新任者到任后,立即调整了宫中几处关键隘口的守卫,用的多是吕氏子弟或与其亲近之人!”
王贲的呼吸有些粗重:“君上,卫尉掌宫门禁卫,宿卫宫殿,位置何等要害!吕家此时不动声色地换上自己人,其意何为?末将还听说,南北两军之中,近来也有异常调动,不少中层将官被以各种理由调离实权位置……这,这分明是在为……为可能的变故事先布局啊!”
李衍静静地听着,面色平静,但心中却是波澜起伏。
王贲带来的消息,与薄姬的警示、以及他自己察觉到的种种迹象,完全对上了。
吕后或许在为自己身后事做准备,而诸吕,恐怕不仅仅是想自保,其掌控禁军、染指京城兵权的举动,已流露出更危险的野心。
这无疑是在激化矛盾,逼刘氏和功臣集团不得不有所反应。
“王贲,稍安勿躁。”李衍抬手,示意他冷静:“你听到的这些,很重要,但也需核实。宫中与南北军的调动,牵一发而动全身,吕家再嚣张,也未必敢顷刻间完全撕破脸。或许,只是吕后为防万一的举措。”
“君上!这还不够明显吗?”王贲急道,声音不由得提高了一些,又赶紧压低:“当年在汉中,您教过末将,权柄之要,在于兵符印信,更在于人心向背。如今吕家倒行逆施,人心早失!周勃、灌婴他们,难道就坐以待毙?末将只是担心,一旦有变,必然是天崩地裂!我们……我们难道就真的只是看着?您当年在垓下……”
“王贲!”李衍打断了他,语气严肃起来:“今时不同往日。垓下之时,敌我分明,我们身在汉中,有辗转腾挪的空间。如今,我们在长安,在天子脚下,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一步踏错,便是灭顶之灾。”
他顿了顿,看着王贲因激动而发红的脸,语气放缓:“我知道你心中不平,怀念昔日征战沙场、廓清寰宇的岁月,但你要记住,我们现在首要的任务,是活下去。唯有活下去,才谈得上其他。”
他走到王贲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带回的消息,我会仔细斟酌。你要做的,是约束好我们旧日那些弟兄,切不可意气用事,更不能与任何一方明显势力牵扯。军中故旧若有联系,只听不说,更不参与任何私下串联。一切,等我号令。”
王贲胸膛起伏了几下,最终重重抱拳:“末将……遵命!只是,君上,若真到了不得不选的时候……”
李衍目光望向窗外渐渐浓重的暮色,声音低沉而坚定:“若真到了那一天,我们选的,不会是吕氏,也不会是某一位具体的刘氏宗王。我们选的,是能让这天下尽快安定下来,少流些血,让百姓能喘口气的那条路。至于具体是谁……”
他收回目光,看向王贲:“到时候自然会清楚。现在,我们需要更多的‘眼睛’和‘耳朵’,而不是‘拳头’。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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