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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两点,张诚还在值班室。证物袋放在桌上,破布摊开在塑料袋上,那块碎玻璃被单独放在旁边。强光灯下,玻璃上“JY化”几个字母清晰可见,后面被油污遮盖的部分,他用棉签蘸着酒精小心擦拭,渐渐露出完整的字样:
JY环保科技
不是化工厂,是环保科技公司。而且是园区里那家规模最大、荣誉最多的明星企业——贾副局长亲自引进、多次陪同视察、在各种报告里作为“绿色发展典范”反复提及的JY环保科技。
张诚盯着那四个字,觉得它们像四根针,扎进眼睛里。
他打开电脑,搜索JY环保科技的相关信息。企业官网做得精美大气,首页滚动播放着领导视察的照片——贾副局长站在车间里,戴着安全帽,笑容满面。新闻稿里写:“公司坚持绿色生产,所有废水废气均经过严格处理,达到甚至超过国家标准。”
他又搜索“JY环保科技潺河”。跳出来的多是正面报道:企业组织员工清理河道垃圾、捐赠净水设备、开展环保宣传……往下翻了好几页,终于在一个本地论坛的角落里,看到一条三个月前的匿名帖子:
金科路桥下晚上有怪味,像化学药剂。反映给环保局,来人看了看说没事。有人知道是哪里来的吗?
帖子只有三条回复。一条说“我也闻到了,像消毒水混着油漆”,一条说“可能是下水道反味”,第三条说“别瞎猜了,小心查水表”。
帖子发布时间是晚上十一点零七分。发帖人ID是一串随机数字,之后再没登录过。
张诚截图保存。然后他调出内部系统,查询JY环保科技的环保处罚记录——空白。近五年零处罚,连警告都没有。
这不合常理。任何企业,尤其是有生产环节的企业,五年里多少都会有点小问题,哪怕是设备检修期间的临时排放超标。零处罚,要么是真的完美无缺,要么是……
他不敢往下想。
手机突然响了,是陈锋。
“张诚同志,还没休息?”陈锋的声音很清醒,不像半夜两点的人。
“有事,陈主任。”
“是关于金科路桥吗?”
张诚沉默了两秒:“您怎么知道?”
“猜的。”陈锋顿了顿,“贾副局长下午找我谈话了,很‘关切’地询问调查进展。他特别提到,你是老同志,经验丰富,但有时候容易钻牛角尖。让我多‘引导引导’你。”
“引导?”
“意思就是,别查不该查的。”陈锋说得直白,“张诚,我问你一个问题:你父亲当年巡堤的那个晚上,具体是哪个河段?”
张诚愣住了。这个问题太突然,而且和他正在查的事似乎毫无关联。
“御锦三路到新潺桥之间。”他回答。
“那个河段,十五年前,上游三百米处,是红旗染织三厂的排污口。”陈锋说,“红旗厂破产后,那块地皮被拍卖,五年前,JY环保科技在那里建了新研发中心。”
张诚握着手机的手开始出汗。
“陈主任,您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有些事,会遗传。”陈锋的声音压低了,“张诚,你父亲可能不是意外落水。周明也可能不是自杀。而你现在摸到的线索,很可能和十五年前、甚至更久以前的事,连在一起。”
电话挂断了。
张诚坐在椅子上,浑身发冷。窗外的城市在沉睡,只有零星几点灯火。他看着桌上那块碎玻璃,看着“XX环保科技”四个字,突然觉得那不是玻璃,而是一块冰,正慢慢融化,释放出刺骨的寒气。
他打开值班记录本,翻到昨晚写的那一页:
当一个人不想活了,却还要让别人看见他死,他想让看见的人,看见什么?
现在,他在下面加上一句:
如果一条河不想活了,它会怎么告诉岸边的人?
写完,他合上本子。拿出手机,给那个陌生号码回了一条短信:
你是谁?为什么帮我?
短信显示发送成功,但没有立刻回复。他等了几分钟,依旧没有动静。
就在他准备关灯休息时,手机震动了。不是短信,是一封邮件。发件人地址是一串乱码,主题只有一个字:看。
附件是一个视频文件,很小,只有十几秒。
张诚点开。
画面很暗,晃动得厉害,像是手机偷拍。能看出来是在河边,时间是夜晚,有零星的路灯光。镜头对准桥墩下的水面,水面上漂浮着一层墨绿色的油污。然后镜头拉近,油污下面,隐约能看到一个管道的轮廓——半截埋在淤泥里,管口隐没在水面下。
管道很旧,锈迹斑斑,但管口很新,有明显的切割和焊接痕迹。
视频到此结束。最后半秒,镜头快速扫过地面,拍到了一双脚——黑色皮鞋,擦得很亮。
和今晚桥上的那个人,一样的鞋。
张诚把视频反复看了三遍。然后他打开地图软件,定位金科路桥,测量桥墩到JY环保科技新研发中心的直线距离:八百米。
八百米,地下完全可能铺设一条隐蔽的管道。
他想起陈锋的话:“有些事,会遗传。”
父亲的脸突然在脑海中清晰起来。不是遗像上那张严肃的黑白照片,而是更早的记忆——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夏天傍晚带他来河边,指着清澈的河水说:“儿子,你看,这水多清。咱们这辈人把它守清了,你们下辈人才能接着守。”
那时的河水是真的清,能看见底下的水草和小鱼。
而现在呢?
张诚关掉电脑,走到窗前。天边已经泛起一丝鱼肚白,黑夜正在退去。但他知道,有些黑暗,天亮也照不亮。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短信:
别信任何人。包括我。
发件人还是那个陌生号码。
张诚看着这条短信,突然笑了。笑得很苦。他想起王海说的“别往自己身上揽责任”,想起贾副局长说的“工作要细致深入”,想起陈锋说的“有些事会遗传”。
所有人都叫他别碰,别问,别查。
但他父亲死在这条河里。周明可能也死在这条河里。现在这条河还在那里,还在流,还在臭,还在夜里吐出墨绿色的毒。
他拿起值班记录本,在新的一页上写:
父亲守了一辈子河,最后死在河里。
周明想用死让活人看见河的病。
现在轮到我了。
如果我最后也死在这条河里,请后来的人继续看,继续问,继续查。
直到河水重新变清的那天。
或者,直到所有人都变成瞎子、聋子和哑巴的那天。
写完,他签上名字,写上日期。然后他把本子锁进抽屉——不是平时放值班记录的那个抽屉,而是最底下那个,带密码锁的。
天亮了。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浑浊的河面上,反射出油腻的光泽。新的一天开始了,带着所有未解的谜团、未揭的伤疤、和未到的风暴。
张诚穿上制服,对着镜子整理领口。镜子里的人眼圈发黑,但眼神很亮,亮得像淬过火的刀。
今天,他要去找陈锋。他要问清楚,十五年前的那个雨夜,父亲到底看到了什么。
而那条潺河,还在窗外,无声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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