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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上了岁数的人,嘴边常挂着一句:“南看华西村,北瞧大邱庄。”可历史的浪头打过来,淘尽多少英雄?
华西村后来虽气象不如从前,到底名头还在;
而这大邱庄,自打没了那位掌舵的“船长”,
终究是渐渐湮没在寻常村落里,只留下些泛黄的旧话,在茶余饭后让人唏嘘几句。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十一月二十号,天儿阴着,北风刮得人脸皮发紧。
张东健跟着厉先生,还有经济研究所的几位干事,一路颠簸,总算到了这片后来名声震天响的土地。
车刚进庄口,想象中的红旗招展、锣鼓欢迎压根没见着,
迎面撞上的,竟是一股子剑拔弩张的紧绷味儿。
都还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厉先生几人就被客客气气地请去了村委。
张东健年纪轻,面生,没人特意盯着他,他便悄没声儿地溜边,钻进了庄子打谷场上黑压压的人群里。
打谷场中间,拿旧木板临时搭了个台子。
台上站着个人,五短身材,穿着半旧的中山装,风纪扣却扣得严严实实,
手里攥着个铁皮喇叭,正喊得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
台下,乌泱泱全是庄里的老少爷们,婆娘们站在靠后些。
让人心头一凛的是,不少人手里不是空着,有拄着铁锨的,有拎着镐把的,还有直接扛着扁担的。
没人吵嚷,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仰着脸,听着。
空气沉得能拧出水来,只有于左敏那带着浓重津味儿、透过喇叭有些失真的声音,在冷风里炸开。
“七九年!我于左敏拍了板,咱大邱庄,要办自己的轧钢厂!”他开腔就撂下狠的。
“那时候多难?我特么求爷爷告奶奶,找到懂技术的刘万能,好话说尽,人才答应来咋们这破厂。
可光有人顶屁用?钱呢?弄个轧钢厂,找了些旧机器,就这...特么要十万块!十万块啊!”
他伸出两根手指,用力比划着。
“咱庄里,砸锅卖铁凑了五万,还差一半。
我当时说,不够的,向周边兄弟村借!嚯!就这句话,炸了窝了!”
于左敏眼睛瞪得像铜铃,扫视着台下,
“没人支持!大多数反对!有人跟我说,‘老于,这要是赔了,把你拆了卖骨头渣子都不值五万块!’
还有人劝我,‘老于,种地就挺好,饿不着就行,折腾啥?’”
说到这儿,他猛地一顿,胸膛剧烈起伏,突然把喇叭往嘴边又凑了凑,破口大骂:
“都他妈是鼠目寸光的怂包软蛋!”
骂声通过喇叭,带着刺耳的啸叫,震得人耳朵发麻。
“我于左敏要是只图个肚儿圆,你们当年推举我当这个支部书记干球?!
我当时就立了军令状:赔了,那五万外债,我于左敏个人扛!
我一家一户去做工作,我拍着这腔子跟老少爷们儿保证,
要是咱大邱庄富不起来,我哪怕像狗爬着,也得挨家挨户给你们磕头赔罪去!”
他喘了口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酣畅:
“结果咋样?头一年!就头一年!咱们轧钢厂,净赚二十七万!二十七万呐!!”
“好——!!!”
“于书记好样的...”
台下死寂般的空气瞬间被点燃了!
不知谁先吼了一嗓子,紧跟着,掌声、叫好声、口哨声轰然炸响!
人群像开了锅的沸水,激动地往前涌。
几个戴着红袖标、负责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被挤得踉跄后退,脸色发白。
于左敏站在台上,大手像刀一样猛地向下一劈,厉喝:“肃静!”
浪潮般的喧嚣竟然被他这一声硬生生压了下去。
村民们喘着粗气,眼睛放光地盯着他们的带头人。
“二十七万!”于左敏重复着,每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夯锤,
“土坷垃里,能刨出二十七万?做梦!”
于左敏语气放缓了些,带着硬邦邦的自豪,
“钱到是其次,庄户上还能看见闲人?都特么有活干,也有饭吃。
就是村里那几条狗,我特么都恨不得给抓进轧钢厂干活去......
后来,咱们又上了制管厂,我还打算成立发电厂、印刷厂……
咱庄里几个村的日子,是不是一天比一天红火?
十里八乡的大姑娘,现在是不是都以能嫁进咱们大邱庄为荣?”
“是——!”台下响起参差不齐却响亮的应和。
“为啥?就因为嫁过来,能过上好日子!能吃饱,还能穿暖,家里有余钱!”
于左敏话锋一转,脸色骤然阴沉下来,手指着庄子外头的方向,咬牙切齿,
“可今天,市里的几个大厂子里有人来了!说咱们扰乱了秩序,说咱们让大厂子里的工人没饭吃!要勒咱们的脖子!
我于左敏不懂那些大道理,凭啥他们人饿肚子就要我们管?”
“放他娘的狗臭屁!”台下,一个粗豪的汉子忍不住吼了出来。
“他们就是眼红!见不得咱庄稼人过上好日子!”另一个声音接口。
于左敏适时地举起喇叭,声音里充满了愤怒:
“对!他们就是见不得人好!想把咱们刚蹚出来的路给堵死!
想把咱们碗里的肉抢走!大伙儿说,答不答应?”
“不答应——!!”怒吼声震天动地。
“把他们赶出去!”又有人喊道。
“对!赶出去!保卫咱大邱庄!”
群情瞬间汹涌到了顶点。
村民们手里的农具举了起来,人群再次开始躁动。
“都别动!听我的!”
于左敏一声暴喝,压住了躁动的人群。
“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我老于办事,先讲理!今儿个,我就要进去,跟那些上面来的人,面对面掰扯清楚!
问问他们,我们大邱庄的厂子,怎么就扰乱...了?”
说罢,大手又是猛地一挥,顺手把喊得有些嘶哑的铁皮喇叭“咣当”一声,撂在冻得硬邦邦的土地上,
头也不回,迈着咚咚作响的步子,径直朝着被围住的村委办公室走去。
那背影,矮壮,却绷着一股子豁出去的劲儿。
人群骚动渐息,却没散开。
村民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瞧着于左敏进了办公室。
这才缓缓重新聚拢,密密匝匝围在村委前那片空地上,交头接耳,议论声像开了锅的粥。
“呸!尽是些得了红眼病的腌臜货!”一个敞着旧棉袄的汉子朝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好日子才特么过了几年舒坦的?刚闻着点肉腥味,就有人想来砸锅!”
旁边蹲着抽旱烟的老头,把烟锅子在鞋底上磕得梆梆响,火星子四溅。
“谁敢动咱厂子,断我娃的活路,老子……老子就跟谁拼命!”
这会儿要是跟着进那村委办公室,准得被这群情绪顶到脑门儿的乡亲们活活喷死。
张东健缩在人群靠后的位置,望了望那扇紧闭的村委门,
心里头转了个弯儿,索性按捺下进去跟着老师的念头。
瞧见身旁站着个头发花白的大娘,正伸着脖子往前瞅,便凑近些。
“大娘,劳驾问一声,今儿这……是闹的哪一出啊?”
他就是想从庄户人嘴里,听听他们现在的生活状况。
那大娘正全神贯注盯着村委方向,顺口就回了一句,语气冲得很:
“还能是哪一出?有人犯红眼病了呗!见不得咱庄户人兜里有俩子儿!”
话音刚落,猛地一转头,浑浊的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张东健。
这小伙子,浓眉大眼,脸皮白净,穿着一身半新的藏蓝学生装,
虽然沾了点灰,但一看就不是地里打滚、日头晒出来的模样。
跟庄里那些糙后生截然不同。
大娘的神情“唰”地就变了,警惕像针一样从眼里刺出来。
“你谁啊?干嘛的?”
她嗓门不由得拔高了些,枯瘦的手指头径直戳向村委办公室,
“你是不是……跟里头那帮人是一伙儿的?!”
这一声质问,像在油锅里滴了水。
周围原本嘈嘈切切的议论声陡然一静,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钉在了张东健身上。
几个原本蹲着的汉子站了起来,手里下意识地握紧了农具。
张东健只觉得后脊梁“嗖”地冒起一股凉气。
飞快地咽了口唾沫,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同时抬手指着村委方向,声音刻意拔高:
“大娘,您可别瞎说!我是首都《市场报》的记者,过来采访的,
我叫邓黎,您要是不信,回头打听打听去。
再说了,我们报纸是帮老百姓说话的报纸,谁跟里头那帮……那帮子狗东西是一伙儿的啊!”
《市场报》编辑部,邓黎干着手中活,猛然间打了个喷嚏,抬起头,擦擦鼻涕,一脸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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