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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厢内的空气十分污浊,看着王朝阳那双因好奇而发亮的眼睛,李砚青嘴角的笑意渐渐绽开,声音也跟着放缓,脸上露出一丝追忆神色。“1970年,一个沪上来的男知青,来到了美丽的西双版纳。”
“日子虽然很苦,但他觉得很甜,因为他在那儿,遇到了一个同样来自沪上的美丽姑娘……”
李砚青的声音不大,却像拥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将这节嘈杂的车厢都隔绝开来。
他讲了一个沪上男知青和女知青,在那个激情燃烧又物质贫瘠的岁月里相识、相爱,最终扎根边寨,生下一个男孩的故事。
随着李砚青的语调渐低,王朝阳的心也被渐渐打开,一股被尘封的记忆不受控制的浮现。
当年,也有那么一个姑娘来到自己身边……那是那段艰苦岁月里唯一的亮色。
可美好的开端往往预示着悲伤的结局,身为制片厂导演,王朝阳本能的嗅到了故事里未尽的曲折,忍不住追问道:“后来呢?这故事肯定没完吧?”
李砚青的肩膀微微一塌,那和煦的笑容里,终于渗出了几分苦涩之意。
“后来,1978年恢复高考,为了孩子的将来,他们决定回沪上搏一把。”
“他们走之前,爸爸抱着那个男孩,在他兜里塞了一颗大白兔奶糖,那是男孩第一次尝到那么甜的东西。”
“他说,等他们考上了大学,就回来接他,以后天天给他买糖吃。”
“夫妻两人还在寨子最大的那棵橡胶树上,用刀刻下誓言,爱情至死不渝。”
“可惜,这一去,这对爱人就再也没了音信。”
李砚青的声音顿了顿:“那个男孩,就这么在山里等啊等,嘴里那颗糖的甜味早就散了,可他还是天天盼。”
“一直等到十八岁,等到那棵刻着誓言的橡胶树都被砍了,他的父母,依旧是杳无音讯。”
王朝阳的心猛的咯噔一下。
车厢连接处的风猛的灌进来,让他控制不住的打了个寒颤。
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这样的故事实在是太多了。
多到成了一代人不敢触碰的伤口。
他看着李砚青那张故作坚强的年轻脸庞,一个猜测从脑海中涌起,喉咙都不由有些发硬。
“你……你就是那个孩子?这次去沪上,是去找你爸妈?”
“王叔,您这眼光可太毒了。”
李砚青收回目光,对着王朝阳竖起一个大拇指,脸上的笑容灿烂依旧,“那个男孩确实就是我。”
可这笑容越是灿烂,王朝阳心里那股酸楚就越是翻江倒海。
这孩子得是吃了多少苦,才能在亲手揭开自己伤疤的时候,还笑得出来?
他的目光扫过一旁始终沉默的光头少年二壮,迟疑的问:“那他……也是?”
李砚青点头,语气平静:“他父母也是沪上知青,我们俩,算是一起去寻亲的难兄难弟。”
两个才刚成年的小子,要去偌大的沪上,寻找失联了十几年的父母。
这听起来,就不像个能有结果的故事。
看着李砚青那张稚嫩的脸,王朝阳满腔的同情几乎要从胸口溢出,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那个已被他抛弃在岁月里的,模糊不清的孩子。
“要是我的孩子……还在,应该也这么大了吧?”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他心痛如绞。
他张了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而虚伪。
“或许……或许你父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天底下,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爹妈。”
“我们也这么想。”
李砚青眼神清澈,笑容依旧,“所以,我们才要去沪上,找到他们。”
这副懂事得让人心碎的模样,彻底击溃了王朝阳的心理防线。
他想到自己那个失散多年的孩子,是否也在某个角落,像李砚青一样,固执的寻找着自己这个不负责任的父亲?还是……只剩下怨恨?
想到这里,王朝阳眼眶猛的一热,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仓皇起身。
“车厢太闷了,我……我出去吹吹风。”
随后便像逃一样,狼狈的躲进了车厢连接处。
车厢内,看着王朝阳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李砚青脸上那副天真又带着期盼的笑容并未立刻消失,而是维持了足足三秒。
直到确认对方的身影彻底隐入连接处的阴影里,他嘴角的弧度才慢慢收敛抚平,脸上只剩下冷漠。
“我滴乖乖,砚青哥,你这脑子是咋长的?”
二壮见王朝阳走远,立刻凑了过来,他挠了挠自己锃亮的光头,脸色满是惊叹之色。
“这又是大白兔又是橡胶树的,说得我眼泪都快下来了,还以为你真想找爹妈了呢!
别说外人了,要不是咱们一起在大山里闯了四年,连我都要信了!”
说到这里,二壮顿了顿,压低声音,脸上露出一丝困惑:
“砚青哥,陈建设那狗东西黑了咱们拿命换来的钱,咱们去沪上是要钱的。
你跟这老头磨叽半天,又是帮他抢回钱包,又是给他讲故事的,你到底图个啥啊?”
李砚青眼神冰冷的瞥了二壮一眼,与刚才那个讲故事的温和少年判若两人。
“二壮,要回本属于咱们的钱这件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沪上人生地不熟,陈建设那种人滑不溜手,想找到他跟大海捞针一样。”
说到这里,李砚青瞥了一眼王朝阳消失的方向,低声说道:
“这个王朝阳是制片厂的导演,在沪上有自己的人脉。搭上他这条线,比咱们自己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强百倍。
二壮,你要记住,像我们这种无根浮萍,想要活的更好,就要抓住每一个机会,咱们不是在骗一个好人,只是在借用他那份无处安放的愧疚,去拿回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这点‘善意’,对他来说是赎罪,对我们来说,是命。”
说到这里时,周围空气都仿佛凝滞了,李砚青突然自嘲一笑,唇角泛起嘲讽:
“再说了,谁说我编故事了?我说的哪句是假话?咱们的爹妈不是沪上知青?他们不是跑回城里享福了?咱们不是被扔在山里了?我只是把这些事实,讲得好听了一点而已,又怎么能说我是编故事呢?”
夜色将阴影投在两人脸上,明暗不定。
二壮嘿嘿一笑,挠了挠自己锃亮的光头,满脸不好意思。
“嘿嘿,也是。刚才真吓我一跳,以为你真要带我寻亲去。”
说到这里的时候,二壮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满脸都是冷笑和不屑。
“我那个妈,把我跟我爸扔在山里,自个儿回了沪上。我爸到死都没再见她一面,我还找她?呸!真要去寻亲,还不如杀了我算了。”
同为知青留子,二壮的童年,就是挣扎着活下去。父亲死后,他被送进庙里,直到遇见了李砚青。
李砚青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你忘了咱们当初为什么闯山了?是为了走出大山,过上好日子!”
“这笔钱要是要不回来,咱们这几年就白干了!不找个沪上本地的地头蛇帮衬,你以为凭我们两个,能在沪上那种地方站稳脚跟?”
“那倒是,还是砚青哥你想的周全。”
二壮点点头,他明白,王朝阳是制片厂的导演,有他帮忙,比他们两个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强上一百倍。
“行了,接下来看我眼色行事,等拿到钱,就跟三丫碰头,再想后面的事。”
李砚青正要再叮嘱几句,眼角余光瞥见王朝阳从连接处那边走了回来,他的眼眶还有些发红。
李砚青迅速递给二壮一个眼神。
二壮心领神会,立刻闭上嘴,脑袋一歪,靠着椅背开始装睡,呼吸平稳。
谈话戛然而止。
李砚青则扭头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夜景,在他深邃的瞳孔里化作流光。
玻璃上倒映出一张年轻而陌生的脸,而这张脸下,却藏着一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饱经风霜的灵魂。
父母?多么遥远,又多么可笑的词。
无论是上一世的孤儿院,还是这一世,都让他对这两个字……毫无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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