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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章## 义军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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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营地藏在山坳深处,像一道尚未愈合的伤疤,粗粝地烙在青灰色的岩壁之间。林砚被蒙着眼带进来时,鼻尖先于眼睛捕捉到这里的空气:汗酸、劣质铁器的锈味、柴火燃烧不尽的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伤口的腐败气息。眼罩被取下后,光线刺得他眯起眼。眼前是乱中有序的景象:简易的窝棚依山而建,磨损的兵器堆在角落,几个面黄肌瘦的士兵正围着一口大锅,眼神空洞地搅动着稀薄的粥水。

    带他来的义军小头领是个脸上带疤的汉子,叫赵猛,对他这个“来路不明的读书人”显然缺乏耐心,只草草交代几句便离开了。林砚被安置在营地边缘一个漏风的草棚里,无人问津。他能感觉到那些投来的目光——好奇、警惕,更多的是不信任。一个穿着破烂长衫、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这崇尚武勇的义军营地,比锅里的米粒还要多余。

    最初的几天,他在沉默中观察。看他们粗糙的布防,听他们用夹杂着各地方言的土话争论战术,偶尔提及“鞑子”的动向时,语气里混杂着仇恨与不易察觉的恐惧。他们谈论前几日一次遭遇战,如何损失了三个兄弟,如何侥幸逃脱。林砚听着那些零碎的描述:元军骑兵出现的方向、攻击的节奏、撤退时散而不乱的队形……一些沉睡在记忆深处的碎片,被这些粗糙的叙述悄然唤醒。那不是这个“林砚”的记忆,而是来自另一个时空,来自故纸堆与冰冷史册的、早已被尘埃覆盖的细节。

    机会来得猝不及防。

    那是一个黄昏,残阳如血,将营地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中军帐前起了争执,声音越来越大。林砚被嘈杂声吸引,慢慢靠近。几个将领模样的人围着一张粗糙绘制在沙地上的地图,面红耳赤。为首的是个独臂的中年人,姓陈,是这里的副统领,据说曾在宋军当过校尉。他正用仅存的手指点着地图上一处隘口:“探子回报,鞑子一支游骑在三十里外出现过,方向是往西!西边是李头领的粮队必经之路,我们必须分兵去接应!”

    另一人反驳:“陈头领,我们人手本就不足!东面哨卡薄弱,万一鞑子虚晃一枪,主力从东面山坳突进来,营地就完了!”

    “东面山坳?”陈副统领嗤笑,“那地方狭窄,不利骑兵展开,元狗没那么蠢!”

    众人各执一词,争执不下。空气里弥漫着焦虑和火药味。林砚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东面山坳……狭窄……不利骑兵……一个冰冷的名字跳进脑海:**“凿穿战术”**。元军轻骑惯用的伎俩,以少量精锐为前锋,强行突破看似不利的地形,打乱守军部署,后续部队再扩大战果。史载至元十四年,江西一带的义军据点,至少有三次是这样被拔掉的。

    他喉咙发干,指尖微微发凉。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是另一回事。一个毫无根基的外人,质疑久经沙场的将领?那老农质疑的眼神和“奇技淫巧”的斥责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但……锅里的稀粥,伤员压抑的**,那些年轻士兵眼中茫然的恐惧,沉甸甸地压过来。

    就在陈副统领即将拍板决定分兵西援时,林砚吸了一口气,声音不大,却因为周围的突然安静而显得格外清晰:

    “鞑子……或许真会从东面来。”

    所有的目光,像冰冷的钉子,瞬间钉在他身上。惊愕、疑惑,随即是毫不掩饰的恼怒。赵猛第一个吼出来:“你这酸儒,懂什么行军打仗?滚回你的草棚去!”

    陈副统领独眼锐利地扫过来,抬手止住赵猛,语气听不出喜怒:“哦?书生有何高见?”

    林砚走到沙盘前,蹲下,避开那些逼人的视线,只盯着那粗糙的地形。他捡起一根小树枝,指向东面山坳:“此地确显狭窄。但正因如此,我军哨卡布置稀疏,认为万无一失。”树枝轻轻划了一道弧线,“元军轻骑,尤擅精悍突袭。若以十数骑为锋矢,不惜代价快速穿过坳口,直扑中军帐所在……”树枝点向营地中心,“我军主力若已西调,营地瞬间可破。届时,西去的援军不及回救,粮道亦失。”

    他顿了顿,脑中飞快掠过读过的战例细节,补充道:“且今日风向自东向西,若敌趁凌晨雾气未散时行动,马蹄声与动静更不易察觉。”

    帐前一片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陈副统领的独眼死死盯着沙盘,又猛地抬起,看向林砚,那目光仿佛要剥开他的皮肉,直看到骨头里去。“你如何得知元军战法?说得……这般确凿。”

    林砚垂下眼:“晚生……读过一些杂书,对近年宋元战事记载,略有留意。此乃鞑子常用伎俩,江西、湖南数处义军,曾吃此亏。”他无法解释更多,只能将一切推给“杂书”。

    质疑声并未消失,但陈副统领脸上的轻蔑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的审视。他与其他几个头领低声快速商议了几句,最终,独臂一挥:“宁可信其有。赵猛,东面坳口暗哨加倍,伏五十弓手于两侧崖壁。主力暂不动,西面……派少量轻骑哨探接应即可。”

    命令下达,人群散去。林砚回到他那漏风的草棚,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夜风穿过缝隙,呜咽如泣。他躺在干草上,睁眼看着棚顶模糊的黑暗。这不是设计农具,失败了无非被人嘲笑。这是战争,一句话,可能让人活,也可能让人死。

    后半夜,营地突然响起急促的梆子声!

    喊杀声从东面骤然爆发,短促、激烈,夹杂着战马的嘶鸣和人类的惨叫,但很快又平息下去。林砚猛地坐起,心跳如擂鼓。

    天刚蒙蒙亮时,消息传遍营地:东面山坳,果然遭遇元军一支约二十人的精悍骑队突袭!因早有防备,伏兵骤起,箭矢如雨,元军丢下七八具尸体,仓皇退去。若按原计划分兵西援,此刻营地恐怕已是一片火海。

    林砚走出草棚时,营地里的气氛已然不同。那些掠过的目光里,怀疑依旧存在,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探究,甚至是一丝后怕的敬畏。赵猛路过他身边,脚步顿了顿,粗声粗气地“哼”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难听的话。

    早膳时,有人给他端来的粥,似乎稠了那么一点点。

    陈副统领派人来叫他。走进中军帐时,那位独臂将领正在擦拭一把腰刀,见他进来,停下动作,独眼深深地看着他。

    “坐。”陈副统领指了指旁边的木桩,“书生,你叫什么?”

    “林砚。”

    “林砚。”陈副统领重复了一遍,刀锋般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你昨日所言,非纸上谈兵。你救了这个营地,也救了许多弟兄的性命。”

    林砚沉默。

    “不过,”陈副统领话锋一转,语气低沉,“在这里,光靠‘读过杂书’和一次运气,活不长久。鞑子的刀,不会每次都按书上的法子砍过来。”

    “晚生明白。”林砚低声应道。他明白,这并非完全的接纳,而是一次危险的“重视”。他凭借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先知”,撬开了这残酷世界的一道缝隙。但缝隙之外,是更浓重的血腥迷雾,和更沉重的未知。

    营地苏醒过来,炊烟袅袅,操练的呼喝声响起。阳光刺破晨雾,照亮了岩壁上昨夜箭矢留下的新鲜划痕。林砚站在帐外,看着这片粗糙而顽强的生机,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沉入水底般的冰凉清醒。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无法仅仅是一个“读过杂书的旁观者”了。历史的洪流,已经将他卷入了漩涡的中心,而他赖以存身的,唯有脑海中那些尚未被这个时代知晓的、来自未来的冰冷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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