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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时,林逍准时出现在崔府气派的朱漆大门前。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靛蓝澜袍,头发一丝不苟地用青玉簪束起,额头伤痕已淡,神色平静,甚至带着点赴寻常宴会的从容。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门房显然得了吩咐,并未阻拦,但眼神疏离冷淡,将他引至前厅。
与前次在卫国公府不同,崔府前厅今日的气氛更为凝重肃杀。主位上,崔仁礼端坐,面沉似水。左右两侧,竟坐了七八位文士打扮的中年人或老者,一个个峨冠博带,或捻须沉思,或目光炯炯,审视着进门的林逍。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墨香和一种无形的压力。
这不是家宴,这是会审。
林逍目光快速扫过,心中一凛。在座的有两位他认得,是国子监的博士,还有几位看着眼熟,应是长安文坛有些名望的宿儒或清流。崔仁礼这是摆明了要借文坛公论来压他,若他今日应对不当,不仅抄袭的污名坐实,恐怕在长安文坛也将无立锥之地。
“晚辈林逍,见过崔世伯,见过诸位先生。”林逍不卑不亢,躬身行礼,礼仪周全。
崔仁礼微微颔首,算是回礼,语气平淡却带着压力:“林公子来了。请坐。今日邀诸位文坛前辈同来,乃因昨日曲江诗会上,公子那首《将进酒》着实惊人。然诗作过于惊人,反倒惹人疑虑。为免明珠蒙尘,亦为免有人欺世盗名,故请公子前来,当面释疑,以正视听。”话说得冠冕堂皇,直接将“欺世盗名”的怀疑摆上了台面。
“崔公所言甚是。”一位面皮焦黄、留着三缕长髯的老者率先开口,他是国子监的经学博士,姓周,以治学严谨、脾气古板著称,“林公子,老夫且问你,你少时顽劣,不学无术,长安皆知。何以短短时日,便能作出此等惊世之作?诗中气象格局,非饱经沧桑、学养深厚者不能为。你这般年纪,这般经历,作此诗,岂不令人疑窦丛生?”
问题尖锐,直指核心。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林逍身上。
林逍早有准备,脸上露出苦笑,夹杂着自嘲:“周先生明鉴。晚辈往日荒唐,确是不学无术。然自前日家中变故,被逐出族,流落市井,方知世事艰难,人情冷暖。所谓‘诗穷而后工’,或许便是如此。往日浑噩度日,不知愁为何物,自然无病呻吟。如今亲身经历世态炎凉,生死边缘(指那夜误会),方对人生有些许感悟。那日诗会,酒入愁肠,感怀身世,一时激愤,不吐不快,故而狂言。若说诗才,晚辈愧不敢当,不过是情之所至,偶得天成罢了。”
他将诗才归因于穷而后工和情之所至,这是最传统也最难以辩驳的解释。毕竟,灵感这东西,谁说得清呢?
“巧言令色!”另一位身着青色儒衫的中年文士哼道,此人是长安一位颇有诗名的清流,姓郑,与郑经有些远亲,“‘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此等睥睨天下的气魄,岂是你一个刚刚落魄的纨绔能有的?依我看,此诗定是抄袭,或是他人代笔!你不过恰逢其会,拿来欺世而已!”
“郑先生此言差矣。”林逍看向他,眼神平静,“诗中之我,未必是现实之我。诗可寄情,亦可言志。晚辈虽落魄,难道就不能有天生我材之想,不能有千金散尽之狂?若因出身经历,便断定人不能有相应心胸,那陈思王(曹植)锦衣玉食,又如何能写‘煮豆燃豆萁’?李太白豪放不羁,又岂是事事如意?诗者,心之声也,境遇固然有影响,但心志情怀,又岂是境遇所能完全禁锢?”
他引经据典,反驳得有理有据,那郑姓文士一时语塞。
崔仁礼微微皱眉,开口道:“空谈情怀无益。林公子,你既自称此诗是情之所至,偶得天成。然诗中用典精熟,对仗工稳,气韵贯通,绝非毫无根基者能一蹴而就。你往日可曾读过《昭明文选》?可曾研习过汉魏古诗?对太白、子美(杜甫)诗风,又有何见解?”这是考较学问根基了。若林逍真是草包,必然露馅。
屏风后,崔清月悄然立在一角,透过缝隙紧张地看着厅内。她手中,紧紧攥着那张残稿。
林逍心中暗笑,考学问?他前世是历史系讲师,唐诗宋词是必修课,文学史更是烂熟于心。至于《昭明文选》,虽然没通读过,但名篇还是知道的。他略一沉吟,便从容道:“《昭明文选》,晚辈略有涉猎,尤喜其中《古诗十九首》,质朴情深,如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羁旅之思,感人肺腑。至于太白诗,豪放飘逸,有仙气,如‘飞流直下三千尺’,非人力可及;子美诗,沉郁顿挫,接地气,如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乃诗史。晚辈昨日狂言,不过学太白之形,徒具狂放,实则画虎不成,惭愧。”
他对李白、杜甫的评价,可谓精准扼要,符合这个时代文人的普遍看法,但又带点自己的理解。几位文士闻言,脸色稍霁,至少说明此子并非真的不学无术,或许真是藏拙?
“即便如此,一首诗或可偶得。但你那墨韵轩所售诗笺,其中署名青莲客之诗句,如云想衣裳花想容、且就洞庭赊月色等,皆属上乘,风格各异,显然出自同一人手笔。这又作何解释?”另一位面容清癯的老者发问,他是位退休的翰林学士,对诗词格律极为挑剔,“莫非这青莲客,真是你?还是你背后另有高人?”
终于问到关键了。林逍心知,这是摊牌的时候了。他沉默片刻,脸上露出复杂神色,似在挣扎,最终化为一声叹息。
“不瞒诸位先生,青莲客确与晚辈有些渊源。”他缓缓道,目光扫过众人,“或者说青莲客是晚辈心中另一个自己,一个理想的、超脱的、可以纵情诗酒的幻影。那些诗笺上的诗句,包括昨日《将进酒》,皆是晚辈以青莲客之名,抒写胸臆。往日荒唐,无颜以真名示人,故假托此号。一是自惭形秽,二来也免玷污诗句。”
他承认了!但承认得巧妙,将青莲客定义为自己的“理想人格”和“笔名”,既解释了诗才来源,又解释了为何以前不显露用笔),还给自己找了台阶下。
厅内一片哗然。虽然早有猜测,但听他亲口承认,冲击力依旧不小。崔仁礼眼神锐利如刀,紧紧盯着林逍。屏风后的崔清月,手指攥得更紧,呼吸微促。
“荒谬!”那郑姓文士再次拍案而起,“你说是你便是你?有何证据?那些诗句,字字珠玑,岂是你这黄口小儿能作?定是你窃取他人遗稿,或是有捉刀之人!”
“证据?”林逍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不羁,目光转向崔仁礼,“崔世伯,昨夜贵府管事曾质疑晚辈诗作出处。晚辈今日前来,便是为交代此事。至于证据”他顿了顿,朗声道,“不知即兴赋诗,算不算证据?
“哦?你想当场赋诗?”那位周博士眯起眼睛,“以何为题?”
林逍目光扫过厅外庭院,时值午后,春日融融,庭中几株晚开的玉兰正盛,洁白如玉。他心中已有计较,开口道:“便以这春日庭景,玉兰花开为题,如何?
限韵赋诗,是科举和文人集会上常见的考较方式,难度极高。崔仁礼与几位文士交换了一下眼色,最后那周博士道:“便以兰字为韵,作七言律诗,一炷香为限。”
立刻有仆役点起一炷线香。厅内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逍身上。屏风后的崔清月,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林逍闭目,似在沉吟。实则脑中飞快搜索合适的唐诗。片刻,他睁开眼,走到早已备好的书案前,提笔蘸墨,悬腕挥毫,笔走龙蛇,竟无丝毫滞涩!
“霓裳片片晚妆新,束素亭亭玉殿春。
已向丹霞生浅晕,故将清露作芳尘。
莺啼燕语惊残梦,蝶舞蜂喧恼醉人。
最爱孤高难着语,年来空谷自传神。”
一首咏玉兰的七律顷刻而成。用词典雅,对仗工整,将玉兰的洁白、孤高、清冷刻画得淋漓尽致,且紧扣兰韵。更难得的是,诗中隐隐透出一种孤芳自赏、不流于俗的志趣,与昨日《将进酒》的狂放截然不同,却同样见功底。
几位文士忍不住凑上前观看,有人低声吟哦,有人微微颔首。那周博士拿起诗稿,仔细端详,尤其是看那字迹—瘦硬通神,与昨日传闻中、以及诗笺上的青莲客字体如出一辙!
“这……”周博士看向林逍,眼中惊疑不定。能在一炷香内,限韵做出如此工稳贴切的七律,且字迹独特,这绝不是抄袭或代笔能办到的!除非那捉刀之人就在现场,且能模仿其字迹!
“好一个最爱孤高难着语,年来空谷自传神!”那位退休的翰林学士捻须赞道,看向林逍的目光已大为不同,“此诗清丽脱俗,格调甚高。林公子往日确是我等眼拙了。”
风向开始变了。
崔仁礼脸色变幻,他没想到林逍真能当场作出如此好诗。这几乎坐实了其诗才。他心中复杂,既不愿相信这个自己弃若敝履的前女婿真有惊世之才,又无法否认眼前的事实。
“即便你能诗,但人品有亏,亦是枉然!”郑姓文士犹自不甘,抓住人品攻击,“你昔日纨绔行径,辱及崔小姐清誉,此事又当如何说?”
终于又绕回这件事了。林逍心中冷笑,面色却沉静下来,看向崔仁礼,拱手道:“崔世伯,关于那夜误会,晚辈前次在卫国公府已解释清楚。晚辈醉酒误闯,铸成大错,百死莫赎。为此,晚辈已自请出族,自绝于家门,并立下休书,与崔小姐彻底了断,以免再污清名。此等惩罚,可算沉重?若世伯与崔小姐仍觉不足,晚辈愿受任何国法家规处置,绝无怨言。然而,诗才或有,人品有亏,二者并行不悖。晚辈不敢以诗才抵罪过,但求诸位先生,莫因晚辈往日之过,便全盘否定晚辈今日之诗,乃至否定诗中那份对人生的些许感悟。”
他这番话,姿态放得极低,认错态度诚恳,又隐隐将诗与人分开,强调诗的独立价值。更重要的是,他点出了自己已受到出族的严厉惩罚,若崔家再纠缠不放,反而显得得理不饶人。
崔仁礼一时语塞。对方已自绝,还能如何?难道真要送官,将闺阁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他看向屏风方向,似乎想得到什么暗示。
厅内一时寂静。几位文士也面面相觑,涉及人家闺阁私事,他们不好再多言。那郑姓文士也悻悻坐下。
就在这时,屏风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随即,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父亲,诸位先生。事已至此,何必再作纠缠?”
崔清月竟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襦裙,外罩淡青纱衣,面容清减,但神色平静,目光清澈。她先是向父亲和诸位文士行礼,然后看向林逍,眼神复杂难明。
“林公子之诗才,今日诸位先生已有公论。至于前事”她顿了顿,袖中的手微微颤抖,但声音依旧平稳,“既是误会,又已了断,便让它过去吧。清月不愿再提。”
她的话,等于是为那夜之事,在林逍“醉酒误闯、及时醒悟”的解释上,盖棺定论。并且,明确表示不再追究。这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包括林逍。
崔仁礼看着女儿,眼神深邃,最终,长长叹了口气,仿佛瞬间苍老了几分。他挥了挥手:“罢了罢了。林公子,请回吧。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多谢崔世伯,多谢崔姑娘。”林逍深深一揖,又向诸位文士行礼,然后转身,步伐平稳地走出了崔府前厅。直到走出崔府大门,站在阳光下,他才感觉背后那层冷汗,渐渐被暖意蒸干。
厅内,诸位文士也纷纷起身告辞,看向崔仁礼的目光有些微妙,低声议论着离去。今日之后,“林逍即青莲客,诗才惊世但曾荒唐”的消息,恐怕会以更迅猛的速度传遍长安了。
崔仁礼独坐厅中,脸色阴晴不定。崔清月默默侍立一旁。
“清月,你…”崔仁礼欲言又止。
“父亲,”崔清月抬起头,眼中有着不容动摇的坚定,“女儿相信自己的眼睛和判断。此绝非池中之物。昔日或许是蒙尘,今日已现光华。我崔家即便不能锦上添花,亦不必再落井下石,徒惹人笑。”
崔仁礼看着女儿,良久,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而走出崔府的林逍,回头望了一眼那高悬的“崔府”匾额,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第一关,算是过了。而且似乎还有意外收获?”他想起崔清月最后那复杂难明的眼神,和那句不愿再提,心中微动。但随即,他将这些念头压下。眼前最重要的是,利用这刚刚挣来的名声和些许清白,将墨韵轩的生意,做大做强。
长安的风,似乎开始转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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