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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点名的太子微微一怔,随即上前一步。他先是飞快地瞥了杨尚书一眼,那眼神颇为复杂,一闪即逝,快得让人难以捕捉,但绝非善意。然后整理了一下思绪,这才面向皇帝,拱手道:“回父皇,儿臣以为,杨尚书所献此策,初衷或为良善,欲解河患。然则……”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质疑:“然则,治河乃国之大事,牵一发而动全身。此束水之法,看似巧妙,实则……颇有冒险之处。
需知黄河水性无常,千古如此。强行以人工束窄河道,以求加速水流冲刷,儿臣恐其力有未逮,反易在汛期加剧险情,若致堤防溃决,则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继续道:“且观此模型,工程看似精巧,然若要于真实大河之中施行,所需石料、人工,必是浩大。去岁为巩固海防,工部已奏请巨资建造战船,户部筹措已是艰难。
今若再兴此大役,国库恐难支撑。反观往年,按旧例疏浚河道,虽年年耗费,然稳妥可靠,民夫亦可借此得些钱粮度日。儿臣愚见,或可视为以工代赈,安定民心。故此,儿臣以为,此法或可再议,当下实非推行良机。”
太子这番话,看似老成持重,强调稳妥和财政压力,实则将“束水攻沙”法潜在的风险放大,并与当前国库紧张的情况挂钩,隐隐指向工部好大喜功、不计成本。
最后那句“以工代赈”,更是巧妙地将保守策略包装成了体恤民生的举措。
皇帝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目光从太子身上移开,缓缓扫向殿内侍立的其他几位被召来问话的重臣。
“诸位爱卿,有何见解?”皇帝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殿宇。
户部尚书赵大人早就憋了一肚子话,此刻立刻出列,他年纪比杨尚书还大些,须发皆白,但声音洪亮,带着户部掌钱袋子人特有的精明与……几分对花钱部门的“天然敌意”。
“陛下!”赵尚书先是对御座一揖,然后侧身,几乎是指着那模型说道。
“太子殿下所言极是!老臣掌管户部,深知国库艰难!近年来各地水旱蝗瘟,赈济已耗资巨万!去岁为那几条船,工部更是……唉!”他重重叹了口气,仿佛想起了当时割肉般的痛楚。
“杨大人此法,听起来是能省却日后疏浚之烦,可这前期投入呢?这模型做得是精巧,可落到实处,那是要真金白银、要征发成千上万民夫的!钱从何来?力役从何来?莫非又要加征赋税?如今民生已是困苦,再加征,老臣恐生民变!”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带上了几分情绪:“再者,水利工程,最忌更张频繁,朝令夕改。往年之法虽旧,却行之有年,利弊皆知。贸然改用新法,若有不谐,这靡费的钱粮,这耽误的农时,这可能的灾患,谁来承担?
杨大人一句‘长远有利’,便可让朝廷与万民冒此奇险吗?臣斗胆请问杨尚书,此举究竟是为国为民,还是……还是意在别处?”
这最后一问,已是相当不客气,几近诛心,显然是顺着太子的话锋,将矛头直指杨尚书本人。
吏部尚书唐大人此时也慢悠悠地出列,他为人向来圆滑,此刻更是打起了太极:“陛下,臣于水利实是外行,不敢妄断此法优劣。然则,唐制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不可操切。太子殿下与赵大人所虑,亦不无道理。杨尚书精于工造,勇于任事,其心可嘉。然是否急于一时,或可广纳众议,徐徐图之。”
他这话看似各打五十大板,实则隐含的意思是支持暂缓,并将“勇于任事”这个词用得颇为微妙,暗指杨尚书可能有些急功近利。
殿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太子、户部、吏部,三位重量级人物或直接或委婉地表示了反对,压力全到了杨尚书这边。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首辅李阁老轻咳一声,出列奏道:“陛下,老臣以为,太子殿下与赵大人、唐大人所虑,皆是老成谋国之言,不可不察。然杨尚书此法,模型在此,数据详实,亦非空谈。
其利在长远,其弊在当下,其险在未知。老臣愚见,或可取其折中。
不必即刻推行全国,但可择一水情不甚紧急、河工基础尚可之河段,作为试点,小范围施行。以三年为期,观其成效。若果真效验卓著,再行推广不迟;若效果不彰或弊大于利,则及时止损,亦无大碍。
如此,既可不负杨尚书与下属一番心血探究,亦可稳妥行事,避免朝廷与百姓冒进之险。”
李阁老这番话,既肯定了各方意见,又提出了切实可行的折中方案,给了双方台阶下,也符合他首辅的身份。
皇帝听完几位重臣的发言,目光再次落回那具沉默的模型上,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众卿所言,皆有道理。李阁老所奏,老成持重。治河之事,关乎国计民生,确需慎重。此事,明日朝会,再议吧。朕也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臣等告退。”众人齐声应道,躬身行礼,依次退出了偏殿。
皇帝独自坐在御座上,看着众臣退出的背影,尤其是太子那看似沉稳却难掩一丝自得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外。轻轻叹息了一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侍立在一旁的心腹老太监小心翼翼地奉上一杯参茶,低声道:“陛下,您操劳半晌了,喝口茶润润喉,歇歇吧。龙体要紧啊。”
皇帝接过茶盏,却没有立刻喝,目光望着窗外宫墙上方那一方湛蓝的天空,喃喃道:“朕这一生,于家事,于国事,于天下事,自问不敢有丝毫懈怠,事事都想弄个明白,求个周全。可到头来,仿佛事事都难尽如人意,总是按下葫芦浮起瓢……朕的这位太子啊,”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意味,“他倒是想这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都能随了他的心,顺了他的意。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哪有那么多能随心所欲的道理?”
老太监不敢接这话,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皇帝沉默良久,心中思绪翻涌,太子近年的表现,愈发让他忧心。
这论迹不论心,看人不看事的做派,到底是从何时起,成了太子的准则?
杨廷敬是清流中坚,虽有时固执,却是一心为公的能臣。太子只因他未能为自己所用,甚至偶尔在政见上有所抵触,便如此明显地排斥打压,连带着对其提出的利国利民之策也全盘否定……这绝非人君应有的胸襟和气度。
朝堂之道,在于平衡,在于制衡,在于让不同声音、不同势力都能为己所用,而非追求一言堂。这一点,他教导了太子无数次,可太子似乎始终未能真正领会。
太子想要的,是绝对的顺从和控制,而这恰恰是最危险的。
皇帝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感,仿佛自己多年的心血,都付诸东流。他挥了挥手,示意太监退下。
“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老太监躬身应是,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偏殿,轻轻掩上了殿门。
殿内,只剩下熏香袅袅,和一位帝王无人可诉的疲惫与隐忧。
而那具精致的“束水攻沙”模型,依旧静静地陈列在殿中,等待着明日大朝会上,更激烈的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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