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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天气依旧阴沉寒冷。阳光明跟家人说了一声,提上那个半旧的帆布袋,出了门。
他没有直接从空间里往外拿东西。这段时间,随着金圆券信用彻底崩塌,国民政府所谓的“金融管制”名存实亡,民间交易早已自发地抛弃了那堆废纸,重新回到了银元、外币等硬通货,以及以物易物的阶段。
街上一些还在营业的店铺,如果顾客支付的是银元,虽然价格高昂,但确实能买到大部分东西,只是那些特别紧俏的物资,如粮食、煤炭、布匹,需要排队,甚至需要门路。
阳光明打算在路上,找个合适的店铺,用银元买点实用的东西带过去。这样更符合常理,不容易引人怀疑。
他沿着熟悉的街道前行,目光扫过两旁萧条的景象。
开门的店铺寥寥无几,且大多门庭冷落。他走了两条街,才看到一家兼卖杂货和少量粮食的铺子还开着门,门口冷冷清清。
他走进去,掌柜的是个干瘦的老头,正袖着手靠在柜台后打盹。
阳光明询问了一下价格。大米的价格高得离谱,而且限量,每人每次最多只能买五斤。其他杂粮、油盐酱醋,价格也都飞上了天,但用银元确实可以买到。
他想了想,决定还是买粮食最实在。他掏出银元,买了二十斤大米。掌柜的看到亮闪闪的银元,态度热情了不少,手脚麻利地给他称好、装袋,还特意用了两个厚实的布袋分开装。
提着沉甸甸的二十斤大米,阳光明继续朝大姑家所在的胡同走去。
大姑家住在南城偏西的一片区域,也是普通的民居胡同,但相比之前的大杂院,这里的住户相对整齐一些,多是家境较为殷实的人家。
大姑家是独门独院的小院子,虽然不大,但规整,是祖上传下来的产业。这也使得他们在之前动荡的年月里,有个相对安稳的栖身之所。
走了将近半个时辰,阳光明才来到大姑家所在的胡同口。胡同里很安静,几乎看不到行人,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
他走到记忆中的那扇黑漆木门前,抬手叩响了门环。
“谁呀?”里面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带着警惕。是大姑阳慧凝的声音。
“大姑,是我,光明。”阳光明应道。
门里安静了一下,随即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拉开门闩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露出阳慧凝那张带着惊讶和喜悦的脸。
她比阳光明记忆里消瘦了些,脸色有些苍白,眼角细密的皱纹似乎更深了,但眼神依旧明亮温和,透着干练。她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棉袄,浆洗得干干净净。
“光明?你怎么来了?快进来!外头冷!”阳慧凝连忙将门完全拉开,把阳光明让了进去,又迅速关上门,插好门闩。
院子里比阳光明上次来显得更冷清了些。角落里堆着些柴火,但不多。正房的门窗关得紧紧的。
“大姑,姑父没在家?”阳光明问道,将手里提着的米袋放在堂屋门口的台阶上。
“去学校了。不管什么时候,教育总是最重要的,都得坚持上课。”阳慧凝说着,叹了口气,眉眼间是掩不住的愁绪。
她这时才注意到阳光明放在地上的两个布袋,看那形状和份量,显然是粮食,不由得惊讶道:“光明,你这……你怎么还带东西来?来大姑这里,还带什么东西?”
“一点心意,给大姑和姑父,还有表姐表弟们补补身子。”阳光明语气轻松,提着米袋进了堂屋。
堂屋里光线有些暗,家具简单,但收拾得整洁。
一个裹着小脚、头发花白、面容精明外露的老太太正坐在靠墙的椅子上,手里拿着针线,似乎在缝补什么。
这是大姑的婆婆,王老太太。
旁边还有一个穿着旧棉袄、梳着两条长辫子、年约十八九岁、模样清秀的姑娘,正低着头纳鞋底,是大姑的女儿,王秀娟,比阳光明大一岁,该叫表姐。
看到阳光明进来,王秀娟抬头看了一眼,脸上微微一红,又低下头去,低声叫了句:“表弟来了。”
王老太太则早已放下了手里的针线,一双眼睛锐利地落在了阳光明提进来的米袋上,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容,那笑容热情得近乎夸张。
“哎哟!是光明来了!可是有些日子没见了!快坐快坐!娟子,快去给你表弟倒碗热水来!这孩子,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这么沉,是粮食吧?现在这世道,粮食可比金子还贵!你这孩子,就是仁义,惦记着你大姑!”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起身,快步走到米袋旁,伸手摸了摸,感受到那沉甸甸的颗粒分明的触感,眼睛更亮了,嘴里的好话如同开了闸的河水,滔滔不绝。
阳慧凝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似乎对婆婆这副做派有些尴尬,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招呼阳光明坐下。
王秀娟默默起身,去灶间倒水。
阳光明在椅子上坐下,将米袋往老太太那边推了推:“奶奶,一点大米,给家里添补添补。如今外面不好买,姑父和大姑拉扯一大家子不容易。”
“哎呀呀!可不是嘛!”王老太太就势坐在米袋旁边,仿佛怕人抢走似的,一只手按在袋子上,另一只手拍着大腿,开始诉苦:
“光明啊,你是不晓得,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
你姑父那学校,半年没发全工资了!偶尔发一点,也是那擦屁股都嫌硬的纸票子!出去买粮,人家都不认!
粮店门口排的队,一眼望不到头!去晚了,连麸皮都抢不着!”
她偷眼瞧着阳光明,见他神色平静地听着,便继续加码,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家里早就揭不开锅了!有点存粮,也吃得差不多了。
你大姑精打细算,一天就熬两顿稀粥,清汤寡水的,照得见人影!
三个孩子正在长身体,饿得夜里偷着抹眼泪……我这老骨头倒没啥,可看着孙子孙女遭罪,心疼啊!”
她抹了抹并不存在的眼泪,“你表姐也大了,该说婆家了,可家里这光景……
唉!前两天,你姑父还说,实在不行,就让两个小的辍学,出去找个学徒工做做,好歹挣口吃的……可这兵荒马乱的,哪儿那么容易?就算找到了,那点工钱,够干啥?”
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飞溅:“要不是还有这处老院子撑着,我们这一家子,怕是早就流落街头了!
可这院子……唉,如今也不值钱了,想卖都没人要!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阳慧凝在一旁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忍不住打断道:“娘!您跟孩子说这些干啥!光明也不容易,他能来看咱们,还带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咱们感激还来不及,哪能再跟他诉苦?”
她转向阳光明,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光明,你别听你奶奶的。家里是有些难处,但还能撑一撑。
你姑父好歹还有份工作,学校总不会一直这样。等时局好点,就好了。
你家里怎么样?你爹的腿好利索了吗?你娘和静婉静仪都好吧?”
阳光明知道大姑的性子,要强,爱面子,不愿在晚辈面前露怯。婆婆的抱怨虽然夸张,但也未必全是虚言,大姑家的日子,肯定非常艰难。
他心中已有计较,便顺着大姑的话说道:“大姑放心,我爹的腿早就好利索了,现在壮实着呢。我娘和两个妹妹也都好。家里……托您的福,还算过得去。”
他顿了顿,决定直接切入正题,把家里的变故告诉她:“大姑,其实我今天来,除了看看您和姑父,也是想跟您说件事。家里……有些变化。”
“变化?什么变化?”阳慧凝神色一紧,关切地问道。
阳光明将二叔三叔两家南迁上海,以及爷爷不肯同去,现已接到自家奉养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讲了一遍。
他语气平静,只是陈述事实,没有添加过多的情绪。
阳慧凝听完,愣了好半晌,脸上神色变幻,先是震惊,继而是了然,最后化作了深深的唏嘘和感慨。
对于继母和两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南迁,她心中并无太多波澜,甚至隐隐觉得,他们走了也好,父亲或许能少操些心。
她更在意的是父亲的去向。
“爹……爹他真留下来,跟你们过了?”她确认道,语气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爷爷现在跟我们住在一起。他年纪大了,不想离乡背井,我们照顾他也方便。”阳光明点头。
阳慧凝的眼圈微微红了,她用力眨了眨眼,压下那股酸涩,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好……好!你爹娘都是孝顺的,你也是个好孩子!爹跟着你们,我放心!比跟着他们去南方颠簸强!”
她顿了顿,语气坚定地说道:“等外头不那么乱了,稍微太平点,我一定过去看看爹!你回去跟你爷爷说,让他保重身体,别惦记我,我这儿……一切都好。”
说到“一切都好”时,她的声音微微低了下去,显然自己也知道这话底气不足。
王老太太在一旁听着,眼珠子转了转,插话道:“怀义怀礼去上海了?哎呀,去南方好,南方太平!有眼光!光明啊,你爹娘和你……真不打算走?这北平城,眼看着就要打大仗了!留下来太危险了!”
阳光明将昨晚对二叔和爷爷说的那套理由,又简单说了一遍,强调自己工作尚有依靠,南迁同样风险未知。
王老太太听了,撇撇嘴,显然不太认同,但也没再多说,注意力又回到了那两袋大米上。
阳光明觉得时机差不多了,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放到阳慧凝面前的桌子上,推了过去。
“大姑,这点钱,您先拿着应应急。”他语气诚恳,“是我爹的意思。他知道姑父现在不容易,家里开销大。这二十块银元,您先用着,买点粮食煤炭,别苦着表姐表弟们。等以后日子宽裕了,再还不迟。一家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
二十块银元!在这个年月,这绝对是一笔能救命的巨款!
堂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阳慧凝看着桌上那个小布包,眼睛瞪大,手伸出去,又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连连摇头:
“不行!不行!光明,这钱我不能要!你家里也不宽裕,还要奉养你爷爷,静婉静仪也要花钱……这钱你拿回去!我们……我们能撑过去!”
她语气急切,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她虽然日子艰难,但身为家中长姐的自尊和骄傲,让她无法接受侄子如此大额的资助。
王老太太却是眼睛一亮,几乎要放出光来。她不等阳慧凝再说什么,一把将那个布包抓在手里,紧紧攥住,脸上笑开了花,连声道:
“哎呀呀!光明啊!你真是……真是我们家的救命菩萨!这……这可怎么感谢你好!你大姑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家里都什么样了,还硬撑!这钱,奶奶替他们收下了!你放心,等度过这段难关,一定还!一定还!”
她一边说,一边迅速将布包塞进了自己怀里,仿佛怕阳慧凝抢回去似的。
“娘!”阳慧凝又急又气,脸都涨红了,“您怎么能这样!快把钱还给光明!”
“还什么还!这是光明和他爹的心意!是救命的钱!”
王老太太瞪了儿媳妇一眼,语气强硬,“你没看两个孩子都瘦成什么样了?没看秀娟连件像样的衣裳都没有?这年月,面子能当饭吃?光明是自家人,又不是外人!这份情,咱们记下,以后好好报答就是了!”
她转向阳光明,脸上又堆起笑容,好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光明啊,你别怪你大姑,她就是这脾气。
你放心,这钱,还有这大米,奶奶都记在心里了!你爹娘和你,都是厚道人!等这阵子过去,让你姑父好好教书,挣了钱,第一个就还你们!”
阳光明看着大姑窘迫又无奈的神情,心中理解她的感受。
他温声道:“大姑,奶奶说得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这钱您安心用着,别想着还。
眼下最要紧的,是把日子过下去,把表姐表弟照顾好。
姑父的学问和人品,我是知道的,等时局好了,肯定有出息。到时候,说不定我们还得仰仗姑父呢。”
他这话说得漂亮,既给了大姑台阶下,又给了未来希望,缓解了她的心理压力。
阳慧凝看着侄子沉稳真诚的目光,又看看婆婆紧紧护在怀里的布包,知道再推辞下去,不仅拂了侄子和弟弟的好意,也让场面难堪。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奈、感激,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她终于不再坚持,只是红着眼圈,对阳光明说道:“光明……大姑……替你姑父,替这个家,谢谢你了!这份情……大姑记一辈子!”
“大姑言重了。”阳光明摆摆手。
王老太太见钱已落袋,心满意足,更加热情,张罗着要留阳光明吃午饭。
阳光明哪里肯留,他知道大姑家粮食紧张,自己留下吃饭,无疑是加重负担。他借口家里还有事,父亲和爷爷等着他回去,婉言谢绝了。
该办的事办了,该说的话也说了,阳光明便起身告辞。
阳慧凝和王秀娟将他送到院门口。阳慧凝拉着他的手,一再叮嘱他路上小心,回去代她向父亲和弟弟弟媳问好,等外面太平些,一定过去看望。
王秀娟也低声说了句:“表弟,谢谢你了。”声音轻轻柔柔的。
阳光明点头应下,转身走进了寒冷的胡同。
走出胡同口,他回头望了望那扇紧闭的黑漆木门,心中并无太多波澜。
对于大姑一家,他尽了一份血缘亲情的心意。二十块银元和二十斤大米,足以帮他们撑过最艰难的这段时日,不至于真的让孩子辍学,或者陷入更深的绝境。
至于那位精明的王老太太,阳光明并不在意。
乱世之中,为了生存,有些市侩和算计,也属人之常情。
只要大姑父是个明事理的,大姑能稳住家,这些资助,就算没白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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