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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乔在两个月后暂时回到了这个家。回来的那天,是深冬里一个难得有太阳的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冰冷的地板上切割出几块暖黄的光斑,却驱不散屋里那股子浸入骨髓的寒。苏予锦正对着电脑,目不转睛的,盯着招聘网站。生怕错个了每一条招聘信息。米豆在角落里的小书桌上安静地画画,铅笔摩擦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偶尔抬头看一眼妈妈紧绷的侧脸,又懂事地低下头去。
敲门声响起时,苏予锦以为是快递。她最近为了省钱,连超市都少去,许多日常用品靠网购。她揉了揉酸胀的眼睛,起身去开门。
门打开的一瞬,楼道里的穿堂风卷着室外凛冽的寒意扑进来。站在门口的,却是南乔。
他瘦了许多,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身上那件羽绒服显得有些空荡,还是去年冬天她给他买的那件,袖口已经有些磨损。他手里提着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里面隐约露出儿童零食和玩具的包装。他的眼神躲闪,不敢与她对视,嘴角嚅动了几下,才发出干涩的声音:“予锦……我……我回来了。”对不起。
苏予锦扶着门框的手指瞬间收紧,骨节泛白。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又猛地冲上头顶,耳中嗡嗡作响。她看着这张曾经熟悉、此刻却陌生如路人的脸,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几个月来刻意压抑的愤怒、屈辱、心寒,以及那些独自吞咽苦水、精打细算每一个铜板的日日夜夜,此刻如同汹涌的暗流,在她胸腔里剧烈翻腾。
她没有立刻让他进门,也没有像过去无数次争吵后那样,试图分辨或质问。她只是站在那里,用一种极冷、极陌生的目光看着他,那目光像冰锥,刺得南乔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
“妈妈?”米豆听到动静,从屋里跑出来,看到门口的父亲,脚步猛地顿住,小脸上先是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是混杂着恐惧和一丝微弱期盼的复杂表情。他下意识地往妈妈身后躲了躲,小手紧紧攥住了苏予锦的衣角。忍不住叫了声爸爸 ,然后轻轻的说,爸爸你回来了,能不能不要和妈妈吵架了 ,妈妈难受,妈妈会哭的。你就不要惹她生气了。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根针,扎破了南乔努力维持的平静假象。他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弯下腰,朝米豆晃了晃手里的袋子:“米豆,看爸爸给你买什么了?有你喜欢的奥特曼,还有……”
“你回来干什么?”苏予锦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平静得可怕,截断了他试图营造的亲昵假象。
南乔直起身,脸上的笑容僵住,尴尬地搓了搓手。他像是下了很大决心,才抬起眼,目光游移地落在苏予锦身后的空荡客厅,那里曾经有他们的沙发、电视、餐桌,以前的幸福仿佛就在眼前,只是自己把它撕碎了。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但很快被一种更沉重的情绪覆盖。
“予锦,”他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对不起米豆。我……我不是人。”他顿了顿,像是在背诵预先想好的台词,“我妈她……医生说了,可能……可能就这个把月了。她糊涂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但偶尔清醒,就念叨米豆,也……也念叨你。她说……她说对不起。”
他说着,眼圈竟然真的红了起来,带着浓重的鼻音:“我知道,之前是我混账,是我没处理好,让你受了天大的委屈。那些亲戚……他们乱说的,我都知道了。我不该……不该就那么一走了之,还说了那些混账话。予锦,看在夫妻一场的份上,看在我妈……她时日无多的份上,我们……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好好过日子,行吗?给米豆一个完整的家。”有时候我也没办法,也无能为力,当初的情况。也只能这样了,总不能把她继续留在这里,让你们继续生活。只有带她回老家,在老家落叶归根。
他抬起头,恳切地望着苏予锦,又试图去看她身后的米豆:“米豆,爸爸知道错了,爸爸以后天天陪着你,好不好?”
阳光偏移,光斑从地板上移开,屋里重新陷入一种灰蒙蒙的冷清。苏予锦听着他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心坎上。道歉?因为婆婆时日无多?因为亲戚压力?还是因为……他独自面对那个烂摊子感到了疲惫和恐惧?还是良心发现,还是舍不得当初的感情。………
这几个月他去老家?老家多少年没人住了?他有没有想过,身无分文的她和年幼的米豆,是怎么活下来的?有没有在某个深夜,想起过儿子的笑脸?有没有一丝愧疚,不是为了他母亲,而是为了他对妻儿毫不留情的抛弃和污蔑?
没有。他现在的歉意,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权衡后的选择,一种带着道德绑架的回归请求。
苏予锦感到一阵尖锐的讽刺和更深的寒意。她几乎要冷笑出声,质问他,撕破他这虚伪的温情面纱。她甚至想抓起手边任何能触及的东西,狠狠砸过去,把积攒了几个月的恨与痛全部发泄出来。
可是,她的目光,终究还是落在了紧紧抓着自己衣角、身体微微发抖的米豆身上。
孩子仰着小脸,看看爸爸,又看看妈妈,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让它掉下来。那眼神里有害怕,有困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可能都不明白的、对“爸爸”这个称呼所代表的温暖港湾的本能渴望。这几个月,米豆从未主动提起要爸爸,但他夜里惊醒的次数,他画画时总是不自觉画出的“三个人”,他听到别的小朋友喊爸爸时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苏予锦全都看在眼里,痛在心里。
完整的家。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多么具有诱惑力的幻象。哪怕这个“完整”曾经布满裂痕,充满痛苦。
南乔似乎捕捉到了她目光的松动,上前一步,语气更加急切恳切:“予锦,我发誓,以后我一定改。工资卡交给你,家里的事你说了算。我妈那边……等她……等她走了,我们就再也没负担了。我们好好过,把欠米豆的,都补回来,行吗?”
他把手里的塑料袋又往前递了递,里面的玩具包装哗啦作响。米豆的目光被吸引过去,落在那个崭新的奥特曼盒子上,随即又飞快地移开,重新紧紧盯住妈妈的脸。
苏予锦闭上了眼睛。胸口的剧痛几乎让她窒息。脑海中闪过父亲出院时担忧的眼神,闪过哥哥苏予安愤怒的咆哮,闪过自己深夜对着账单和招聘网站流泪的绝望,闪过米豆懂事地说“妈妈太贵了我们不买”时的心酸……
还有,南乔母亲那张在家族群里憔悴的侧影,以及那句冰冷刺骨的“媳妇打婆婆”。
恨吗?恨。能原谅吗?不能。
可是,心软吗?为了怀里这个瑟瑟发抖、渴望父爱又害怕再次受伤的小小人儿,她的心,像被钝刀反复割锯,终是软了一角。不是原谅南乔,也不是相信他空洞的承诺,而是……她不忍心,亲手掐灭米豆眼中那一点点微弱的光。
她睁开眼,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荒凉。她没有看南乔,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侧开了身,让出了门口的空间。这个动作没有任何欢迎的意味,更像是一种无力抵抗后的默许,一种为了孩子而做出的、屈辱的妥协。
“……进来吧。”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飘散在寒冷的空气里。
南乔如蒙大赦,赶紧弯腰进屋,脸上挤出讨好的笑,想把袋子递给米豆。米豆却猛地往后一缩,整个人几乎贴在了苏予锦腿上。
苏予锦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儿子柔软的头发,目光越过南乔局促的身影,投向窗外那一片寂寥的冬日天空。
路,好像又绕回了原点,甚至比原点更不堪。但怀里孩子的颤抖是真实的,未来的沉重也是真实的。她知道,让南乔进门,可能意味着新一轮的煎熬、猜忌和可能再次的背叛。可这一刻,作为一个母亲,她选择吞咽下所有的苦涩,为孩子留住一个名为“父亲”的虚影,哪怕它如此脆弱,如此令人心寒。
屋外的寒风依旧呼啸,屋里,三个人以这样尴尬而沉重的姿态,重新被绑在了一起。日子,似乎又要继续往下过,只是那曾支撑她走过最艰难时刻的、名为“母亲”的微火,在凛冬的寒潮与现实的妥协中,忽明忽暗,摇曳不定南乔在门口局促地站了几秒,才像获得某种赦免般,小心翼翼地踏进门。他手里那个鼓囊囊的塑料袋,此刻显得格外突兀和廉价,与这间清冷空荡的屋子格格不入。他将袋子轻轻放在墙角,没敢直接递给米豆。
苏予锦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寒风,却关不住屋里陡然凝结的冰冷空气。她没有招呼南乔坐下,事实上,除了米豆的小椅子,这里也没有多余的座位。她只是重新走回电脑前,坐下,背脊挺得笔直,目光重新落在屏幕上跳动闪烁的数据上,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只是她握着鼠标的手指,关节泛着用力过度的青白。
南乔在原地僵立片刻,目光扫过这个“家”。墙壁空空如也,原本挂婚纱照的地方只剩下一个颜色略深的方形印记。客厅中央铺着一块半旧的儿童爬行垫,上面散落着米豆的积木和图画书。一张小小的折叠餐桌,两把塑料椅子透着一种勉强维持的体面和深入骨髓的拮据。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胸口涌上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像是愧疚,又像是一种陌生的、令他不安的疏离。这里没有一丝他存在过的痕迹,也没有一丝等待他归来的温度。
“米豆……”他尝试着再次开口,声音干涩,蹲下身,试图与躲在妈妈身后的儿子平视,“爸爸……给你买了新画笔,你不是喜欢画画吗?”
米豆把小脸更深地埋进苏予锦的后腰,只露出一只眼睛,警惕又好奇地偷瞄着地上的塑料袋,和对面的男人。他没有回答,也没有动。
南乔有些尴尬,他站起身,搓了搓手,转向苏予锦僵硬的背影:“予锦,这几个月……你……你们怎么过的?”他似乎想表达关心,但话一出口,却更像是一种迟来的、苍白的探询。
苏予锦敲击键盘的手指停顿了一瞬,屏幕上的光标在某个数字后闪烁。她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无波:“活着。”两个字,轻飘飘,却重如千钧。
南乔被噎得说不出话。他环顾四周,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做的事情。“我……我去烧点热水。”他走向那个狭小的开放式厨房区域,动作笨拙地找出水壶,接水,插电。熟悉的动作,却因环境的陌生和他内心的惶然而显得格外滞涩。
水壶开始发出低沉的嗡鸣,逐渐加热。这点细微的声响,反而让屋里的沉默更加难熬。
南乔靠在厨房简陋的台面边缘,看着苏予锦单薄却挺直的背影,终于还是说出了他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或许是更深层的目的。
“予锦,”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刻意渲染的疲惫和悲伤,“我妈的情况……真的很不好。医生让准备后事了。她……她糊涂的时候,谁都骂,清醒的时候,就拉着我的手哭,说对不起你,对不起米豆,说拖累了我……也拖累了你。”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苏予锦的反应,可惜那背影纹丝不动。
“老家那边,你也知道,亲戚多,口舌杂。我这次回来,他们……其实也有不少闲话,说我窝囊,媳妇都那样了还往回找。”他叹了口气,语气里带上了委屈和自我感动,“可我能怎么办?那是我妈啊,生我养我,现在眼看就要……我能不管吗?予锦,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有恨,打我骂我都行。可我们现在,是不是得先顾眼前?妈的日子不多了,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我们一家和和气气的,哪怕……哪怕是装,也装给她看看,让她走得安心点,行吗?”
他顿了顿,声音更软,带上了哀求:“算我求你了。为了老人最后这点心愿。等妈的事办完了,我们关起门来,你想怎么跟我算账都行。现在……就别让外人看笑话了,也别让孩子心里留个疙瘩。我们……我们好歹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苏予锦在心里咀嚼着这三个字,舌尖泛起浓重的苦涩。在她最需要“家人”支持的时候,他在哪里?在她被千夫所指、被切断经济来源、独自面对生存危机的时候,他口中的“一家人”又在哪里?如今,为了他母亲的临终心愿,为了堵住老家亲戚的“闲话”,为了一个表面“和和气气”的假象,他回来了,要求她配合演出“一家人”的戏码。
水壶“咔哒”一声跳了闸,水烧开了。白色的水蒸气涌出来,模糊了南乔有些扭曲的脸。
苏予锦终于停下了敲击键盘的动作。她没有回应南乔关于“一家人”和“临终心愿”的煽情演说,而是转过身,目光第一次平静地、直接地落在南乔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恨,没有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清醒。
“南乔,”她开口,声音依旧平淡,“你回来,可以。这里目前还是法律上我们的共同住所,我无权不让你进。”
南乔脸上刚露出一丝希冀,苏予锦接下来的话,却让他那点希冀冻结在嘴角。
“但是,有几件事,我们需要说清楚。”她语气冷静得像在陈述一项工作条款,“第一,过去的伤害,不是你几句话就能抹平的。我不原谅,至少现在不。第二,这里的生活,一切照旧。我负责我和米豆的部分,你负责你自己的。家务分摊,具体事项可以列清单。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钱。”
她看着南乔骤然变得紧张的脸,清晰地说:“米豆的抚养费,你要承担起。
“另外,”她补充道,目光扫过墙角那个塑料袋,“如果你想要修复和米豆的关系,靠的不是偶尔的零食玩具。你需要付出时间、耐心和持续的关爱。但这取决于米豆是否愿意接受,我无权替他决定,也不会强迫他。”
南乔张着嘴,像是第一次认识眼前这个女人。他预料过她的愤怒、哭泣、控诉,甚至做好了承受她打骂的准备,却独独没有预料到这种冰冷的、条理清晰的、将他彻底置于责任和义务天平上的冷静。她没有陷入他预设的情感纠葛和道德绑架的陷阱,而是直接划清了界限,明确了规则,尤其是……提到了钱,和法律。
“予锦,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南乔脱口而出,带着难以置信和被冒犯的恼怒,“我们之间,就只剩下钱和法律了吗?我妈都快不行了,你就不能……”
“不能。”苏予锦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南乔,正是因为你母亲快不行了,正是因为过去我们之间夹杂了太多模糊不清的‘情分’、‘委屈’和‘不得已’,才让事情变成今天这样。现在,我不想再糊涂下去。该你承担的责任,一分都不能少。至于其他的,”她看了一眼紧紧依偎着自己的米豆,孩子正仰头看着她,大眼睛里映着她平静却坚定的侧脸,“等我们都能心平气和地、像成年人一样解决问题的时候,再谈。”
她重新转回身,面对电脑屏幕:“热水烧好了,你可以自己倒。左边那个柜子里有一次性的杯子。米豆的作息时间表贴在冰箱上,请注意不要打扰他休息。你的东西,可以暂时放在那个空纸箱里。晚上你睡客厅沙发——如果你决定留下的话。”
说完,她便不再理会南乔,专注地看着屏幕,手指重新开始敲击键盘,发出规律而清晰的嗒嗒声,仿佛在为自己刚刚划定的一切,钉下牢固的界桩。
南乔站在原地,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水壶里的蒸汽渐渐散尽,露出他茫然又有些狼狈的脸。他看着苏予锦冷漠的背影,又看看儿子陌生而警惕的眼神,最后目光落在那张写着米豆作息时间的便签纸上,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和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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