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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序入冬,斗柄指北。来自武夷山脉方向的朔风渐次凛冽,掠过戴云山余脉的层峦叠嶂,最终拂过九阜崎的山林。
尤溪地处闽中,虽无北地酷寒,但山间冬意,自有其清峭深沉的韵味。
九阜观周遭的景致也有了变化,山门旁那些建观时移栽的翠竹,依旧挺着青翠的竿子,但叶梢已蒙上了一层墨绿。
庭院角落那池活水,水面虽未结冰,却终日萦绕着乳白色的寒雾,触手冰凉刺骨。
池边几株野山茶,反倒在这时节鼓出了裹着褐色苞片的骨朵,有那一两朵,已绽开出红色花瓣。
远眺群山,层次愈发分明。松、杉、樟等,依然撑着沉郁的绿冠,但色彩已不如春夏鲜亮,仿佛蒙了层薄灰。
大片大片的栲、枫、檫等,叶子早已离了枝头,露出遒劲萧疏的枝干。
于是山色便被深浅不一的灰、褐、绿交织起来,其间的峭壁岩石,为整个山脉更添硬朗。
九阜观的香客少了很多,乘雾老道换上了厚实的旧棉袄,每天扫完院子落叶,就揣着手炉在廊下晒太阳。
他脸上的皱纹似乎被寒风刻深了些,但眼神却静了很多。
小狐狸则整天找暖和地方待着,不是灶台边就是有太阳的窗台,把自己团成一个毛球,只露出鼻尖。
她连去林子里逮野食都懒了,宁愿等着吃乘雾烤的热乎乎的山薯或芋头。
乘雾笑话她越来越像家猫,她就用尾巴甩他一脸灰。
白未晞还是那身打扮,大部分的时间还是走在林子里。
有次她往北走了很远,进了一片老林子。林子里落叶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静得很。
她在腐烂的树根旁发现几簇冬天还结果的暗红色小浆果,尝了一颗,又涩又麻。
她还看到一块半埋在苔藓里的旧石碑,清理了苔藓,发现上面刻的字早就磨平了,只剩下模糊的痕迹。
她突然想起之前山里青溪村的那块关于她的石碑,也会磨平的。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得厉害,云层压得很低。风里带着湿气,吹在脸上又冷又潮。
乘雾看了眼天色,把晾在檐下的几把草药收进屋里,又把观门关紧了些。
“怕是要落雨了,说不定还会飘雪珠子。”他对窝在灶边篮子里的小狐狸说。
小狐狸只把鼻子往尾巴里埋了埋。
傍晚时分,白未晞回来了。她的头发和肩膀被潮气打湿了些,裙角沾着泥。
“要下雪了。”她站在院中说道。
灶台边的篮子里,小狐狸动了动,把鼻子从尾巴里拔出来,琥珀色的眼睛瞄了瞄阴沉的天色,又看向白未晞。
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懒洋洋地问:“喂,今年咱们……就在这儿过年了?”
她问得随意,仿佛只是确认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但正弯腰给炭盆添炭的乘雾老道,手上的火钳却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没立刻回头,只是背对着她们,动作似乎放缓了些,肩膀的线条有一瞬间的紧绷。
白未晞闻言,“你,也在乎过年?”
小狐狸被噎了一下,耳朵倏地竖起,“谁、谁在乎了?!我就是随口一问!”
她尾巴有些不自在地扫了扫篮子边缘,声音低了下去,嘀咕道:“……反正,总比在山里乱窜强点。”
这时,乘雾已经添好了炭,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
他转过身,脸上已经恢复了平时那副混不吝的神情,只是眼神深处还残留着一丝未来得及完全藏好的紧张和某种隐约的期待。
他搓了搓手,嘿嘿笑了两声,试图让气氛轻松点:
“瞧这话说的,怎么就不能过年了?热闹热闹!”
他说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白未晞,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探寻,“再说了,这是咱们观里第一个新年。”
白未晞将他的细微紧张和那点期待都看在眼里。
她的目光扫过小狐狸那副“我才不在乎”的别扭样子,又落在乘雾那张努力显得豁达却忍不住期待的脸上。
雪花终于开始飘落,细碎零星,无声无息地沾湿了庭院卵石的地面。
“明日便下山买东西。”
翌日,雪后初霁,山路湿滑。三人下山,往尤溪县城行去。
此时的闽地,大部分州县仍挂着唐国的旗号。
李煜在金陵醉心词画,国势日颓,但对偏远山城的控制犹在,赋税徭役并未稍减。
北边宋廷虎视眈眈的消息,早已随商旅和偶尔南下的流民隐约传来,让这本就沉重的年关,又添了一层前途未卜的惶然。
靠近县城,沿途景象与深山自是不同。田垄有经冬的作物痕迹,村落里土墙瓦房混杂,虽显贫俭,却未见大规模荒弃。
偶有樵夫猎户背着收获匆匆赶路,见到乘雾这熟悉的山中道士,会点头致意,神色间是山民惯有的劳碌与一丝挥之不去的愁绪。
“听闻北边又加了一笔‘防戍钱’,地里刨食,难啊。”一个相熟的老樵夫擦肩而过时,低声对乘雾嘟囔了一句,摇摇头快步走了。
小狐狸蹲在白未晞肩头,琥珀眼敏锐地捕捉到行人脸上那份紧绷:“好像……比咱们山上心事重多了。”
乘雾捋须,声音压低:“如今形势紧张,上边用度日繁,层层摊派下来,最终都落到这些小民头上。如今宋军压境,谁知道明年这时,又是什么光景?”
尤溪县城城墙斑驳,门卒穿着略显破旧的军服,无精打采地盘查着零星入城者,目光更多在挑着山货、看起来可能“有油水”的行人身上打转。
城内街道尚算整齐,米行、布庄、杂货铺、铁匠铺、茶寮一应俱全。
但细看之下,不同以往。米价明显高于往年同期,且粮商品种不多,好米更少。
布庄里,质地稍细的绢帛价格令人咋舌,寻常麻葛布则堆积较多。
他们先去了乘雾常光顾的杂货铺。盐、灯油等必需品价格涨了近两成。
掌柜是个精瘦的中年人,一边称盐,一边叹气:“道长见谅,不是小人贪利。上游来的盐船被抽了重税,沿途关卡又多……听说北边(宋境)货倒是便宜些,可谁敢去贩?能运进来卖,已是提着脑袋了。”
他快速瞥了眼门外,声音更低,“这钱,挣得心里发慌,不知哪天就……”
乘雾默默点头,付了钱,将盐和灯油仔细包好。他又买了些香烛和一刀粗糙的红纸。
白未晞安静地立在店门旁,深黑的眼眸缓缓扫过街面。
她看到当铺的生意算是好的,有人拿着半新的铜器或料子尚可的衣物进去,出来时攥着不多的铜钱,脸色晦暗。
也看到有外乡人打扮的汉子,在街角低声向路人打听什么,眼神警惕。
肉铺前,买肉的人并不多,案上的肉块肥瘦不均,价格不菲。
一个妇人带着孩子站在肉摊前犹豫了很久,最终只买了两根光秃秃的骨头,孩子眼里渴望的光黯了下去。
一种在沉重赋税与飘摇时局双重挤压下的困顿、焦虑和小心翼翼,像一层看不见的灰霾,笼罩在看似寻常的市井之上。
“听说州城里的大人们,都在忙着打点行装,往外送家眷呢。” 杂货铺掌柜在乘雾临走时,又忍不住多嘴了一句,随即意识到失言,连忙低下头去擦拭本已很干净的柜台。
乘雾没接话,只是拱了拱手,提着东西走出店铺。
路过一个卖烤番薯和蒸米糕的小摊时,香气诱人。
乘雾停下,买了两个烤得焦香的番薯,递了一个给白未晞,另一个给了肩头早就眼巴巴的小狐狸。
热乎乎的番薯捧在手里,带来些许真实的暖意。小狐狸捧着啃了一口,含糊道:“这东西倒没怎么涨价。”
白未晞慢慢吃着,目光落在远处城墙角楼上那面在寒风中无力飘动的唐国旗帜上,旗帜颜色已有些褪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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