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屯子里的年味儿已经很浓了。各家都在炖肉,空气里飘着油脂和松木燃烧的混合香气。
徐军正踩着梯子,检查大门口那对红灯笼的线路,二愣子在下面扶着。
“突突突——”
一阵低沉有力的马达声压过了屯子里的鸡鸣狗吠。
一辆挂着省城牌照、满身泥雪的北京212吉普车,卷着一股子寒风,稳稳地停在了徐家大院门口。
在这个年代的农村,吉普车代表着公家。
车门推开,先下来的是个穿着皮夹克的司机,紧接着,后座下来一位穿着米色长款羽绒服、围着羊绒围巾的年轻女子。
她摘下墨镜,露出一张清丽、知性,带着几分书卷气的脸庞。
正是省日报社的名记——苏青。
相比上次来采访时的匆忙,这次她显得更加精心修饰过。
她站在雪地里,眼神第一时间锁定了梯子上的徐军。
“徐厂长,别来无恙啊。”
苏青哈出一口白气,笑着打招呼。
“苏大记者?”
徐军从梯子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神色从容,既热情又保持着分寸。
“这大过年的,不在省城陪父母,咋跑我这山沟沟来了?路这么滑,也不怕危险。”
“为了给你送喜报,再大的雪也得来啊。”
苏青走近几步,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抽出一份折叠整齐的报纸,递给徐军。
眼神却在他脸上多停留了几秒,仿佛在确认他有没有变瘦。
“《龙江日报》,昨天刚印出来的。二版头条,外加配图。我特意跟社里申请,亲自送来的。”
徐军接过报纸。
那报纸散发着油墨味,标题赫然写着:《黑土地上的猎风者——记黑山县靠山屯农民企业家的改革之路》。
文章洋洋洒洒,不仅写了层压弓的技术创新,更把徐军这种自力更生的精神拔高到了典型的高度。
“写得好。”
徐军扫了一眼,不得不佩服苏青的笔杆子。
“苏记者,费心了。这可是份大礼。”
“还有呢。”
苏青压低声音,往徐军身边凑了凑,“这篇文章被内参选用了。徐军,过完年,省里甚至部里的目光都会投过来。你可是我一手挖掘出来的典型。”
最后这句话,她说得意味深长,带着一种你是我的那种自豪感。
进了屋,热气腾腾。
李兰香正在给小雪儿喂米粉,见来了客人,还是那个漂亮得不像话的苏大记者,她并没有慌乱。
女人的第六感是准得可怕的。
上次苏青来采访,李兰香就觉得不对劲;这次大年二十九还往这跑,更是司马昭之心。
李兰香把孩子交给秀莲,整理了一下那身新买的红色呢子衣,大大方方地迎了上来。
“苏记者来了?快,上炕暖和暖和。”
李兰香脸上挂着温婉的笑,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直接走到徐军身边,自然地帮他拍了拍肩膀上的雪花。
这个动作,是在宣示主权——这男人身上哪怕落片雪,那也是归我管的。
“嫂子,打扰了。这不过年嘛,想来咱们这采采风。”
苏青也是聪明人,立刻收敛了刚才看徐军的眼神,客气地笑着。
“客气啥,来了就是客。”
李兰香转头吩咐道,“二愣子,去地窖把那坛存了五年的透瓶香拿上来。秀莲,把刚炸好的油炸糕端一盘。苏记者是城里人,未必吃得惯咱们这粗茶淡饭,但咱们心意得尽到。”
报纸的事儿,根本瞒不住。
不一会儿,老支书杨树林就闻讯赶来了,后面跟着几个村干部。
老支书捧着那张报纸,手都在哆嗦:
“上了!真上了!咱们靠山屯,这回是真出名了!徐军啊,你是咱们全村的恩人!”
村民们围着徐军和苏青,眼神里充满了敬畏。
苏青站在人群中,看着被众人簇拥的徐军,眼里的爱慕几乎藏不住。
她喜欢的,就是这种像山一样、能扛事儿、能带头的男人。
省城机关里那些文质彬彬的小干事,跟徐军比起来,简直弱不禁风。
晚饭,极其丰盛。
徐军特意安排苏青坐在上座。
席间,苏青喝了一口小烧,脸颊微红,借着酒劲,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道:
“徐厂长,现在名也有了,利也有了。明年……是不是该考虑把厂子搬到县城,或者省城去?那里平台更大,我也方便帮你宣传。”
这话一出,桌上静了一瞬。
这是个明显的信号,来省城吧,离我近点。
徐军正夹着一块排骨,闻言手顿了一下。
他还没说话,李兰香先笑着开口了,一边给徐军倒酒,一边柔声说道:
“苏记者说得对,人往高处走嘛。不过啊,我家军哥常说,他是属树的,根扎在这黑土地里才能活。要是挪了窝,怕是水土不服。再说,这一大家子老小,还有这全屯子的乡亲,他也舍不得。”
徐军转头看了媳妇一眼,心领神会地接茬:
“是啊。苏记者,好意心领了。我徐军就是个农民,离不开这片地。而且……”
他从兜里掏出那封美国来信,推到苏青面前,转移了话题:
“谁说山沟里不能干大事?看看这个。”
苏青扫了一眼那封信,瞳孔瞬间收缩。
“美国考察团?!”
职业素养让她瞬间从儿女情长中抽离出来,“徐军,你玩真的?这要是成了,就是全省第一家自营出口的乡镇企业!”
“所以啊,”
徐军举起酒杯,“到时候,还得麻烦苏大记者的大笔杆子,多给我们美言几句。咱们在商言商,在公言公。”
这句在公言公,像是一堵软墙,把苏青刚要伸出的触角,又温柔地挡了回去。
夜深了。
苏青被安排在西屋住下(那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还特意换了新被褥)。
她躺在炕上,听着东屋隐约传来的徐军和李兰香的说话声,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摸了摸包里那个准备好的礼物盒子,心里五味杂陈。
她是个骄傲的人,从小到大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唯独这个男人,像一座攻不破的堡垒。
“李兰香……”
她念叨着这个名字。虽然是个农村妇女,但那种从容和大气,还有徐军对她的那种维护,让苏青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东屋里。
徐军灭了灯。
李兰香靠在他怀里,手指在他胸口画圈圈。
“那个苏大记者,这次来,心思可不光在报纸上吧?”
“瞎想啥。”徐军握住她的手,“人家是来工作的。”
“哼,女人的眼睛是尺。”
李兰香咬了一下他的肩膀,“不过我不怕。她是天上的云,我是地里的土。树长得再高,也得扎在土里,不能挂在云上。”
徐军心中一震。
他没想到平时温婉的妻子,竟然能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
他紧紧搂住她:“对。离了土,树就死了。睡吧,媳妇。明天除夕,还得早起贴对联呢。”
窗外,雪停了。
月光照在雪地上,一片清冷。
但徐家东屋的被窝里,却是实实在在的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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