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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批书赶在雨季里到了。只是车刚停在院子门口,天就变了脸,乌云像被草原的风追着,黑压压地压下来,没等众人把书搬利落,豆大的雨珠就砸了下来,带着草原特有的寒凉。大家手忙脚乱地将一捆捆书往屋里挪,只是没防止书页还是被雨丝溅到,洇出一小片一小片的湿痕,方沅都快心疼死了。
司机师傅是汉族,操着河南口音,一边搓着冻红的手,懊恼地感叹:“这草原的雨,真是说下就下,半点由不得人。”
雨越下越急,打在屋顶的铁皮上噼啪作响,屋里的寒气渐渐重了。
方哲急忙往炉子里多加了几块煤炭,他现在做这些倒是很熟练,火光跳跃着,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暖融融的。
方沅又在炉边放了几个土豆,不多时,外皮就烤得焦脆,一股绵密的香气混着烟火气漫开来,这才冲淡了雨日的湿冷,屋子里的气温也开始一点点升高。
门帘被掀开,冷风裹着雨丝钻进来,古丽娜缩着脖子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个布包,头发上还挂着雨珠。“太冷了!方老师,我给你们带了奶茶和风干肉。”
她把布包递过来,里面是温热的铝壶和用油纸包着的肉干,“我也给师傅备了一份,路上垫垫。”
铝壶里的奶茶倒出来,冒着白汽,暖手暖心。
古丽娜坐下烤火,没多久打了个喷嚏,脸蛋被冻得更红,她想起什么,忽然叹了口气说:“这么大的雨,肯定有牛羊会被惊散,希望我阿肯在草场上没事。”
每次这样大的风雨,草原上都会有牛羊丢失,更是会有人或者牲畜受伤,严重的体弱牛羊甚至会因此死亡,然而,这些对牧民而言都是家常便饭,或者因为他们常常只能去接受,接受自然的馈赠,接受自然的无常。
而如果不是这场雨,方沅他们真会以为自己置身世外桃源——蓝天、绿地、奶香、歌声,一切都纯净得像梦。但到了这一刻,他们才真正明白,他们身处的是自然的怀抱,温柔时可以让人心生眷恋,转瞬之间,也能露出它的阴暗与暴戾。
张寄雪拍了拍小姑娘的手,安抚她说:“会没事的。”
几个人刚端起碗,就又听见院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伴着有人慌乱的脚步,方沅起身过去开门。
打开门,是胡安西。雨幕里的他全身都湿透了,皮靴上沾着厚厚的泥,一进门就急声说:“方姑娘,太好了你们都在!”
方沅有不好的预感,于是连忙让他进来,一边问:“怎么了主任?”
“库兰他阿妈,去找跑丢的牛时在雨里摔了,现在人事不省,想借你们的车送镇上去!”
众人一听这话也当即就着了急。
尤其是方沅,她知道那个大娘虽然性格敏感古板,甚至有些固执,但其实人很好,更知道那是库兰最在乎的亲人。
“这就过去!”
方沅没半点迟疑,放下东西就往外走,方哲也急忙跟着起身,古丽娜和张寄雪留守在图书室。
很快就到了库兰家。
平日里燥吠的狼狗今日也冷的缩在窝里瑟瑟发抖,听见车子的声音也只是蔫巴巴的看了一眼,瞧见人来了,“呜呜”两声就又把脑袋塞进肚子里。
方沅第一个推开门朝着毡房走去,这是第三次来这里,雨丝打在脸上,凉的人骨头都在疼。
掀开门帘的那一刻,毡房里的沉寂压得人喘不过气。
库兰半跪在毡毯上,死死守着躺在那里的母亲,少年的眼睛红得像浸了血,睫毛上挂着未干的泪,死死咬着牙。
赫兰也在,他站在一旁,神色沉凝。
在看库兰的阿妈,脸色更是白得像张纸,嘴唇泛着青,身上盖着的毡子还带着雨水的湿冷,可屋里没什么能带来切实温暖的东西了。
“淋雨太久,本来就发烧,又摔到了胸口,情况应该挺严重。”赫兰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急切,“不能耽搁,得赶紧送镇卫生院。”
方沅应了声“车就在外面”,几个人小心地抬起老人,裹紧了毡毯往车上送。赫兰先上到后座,一边稳稳托着老人的头。库兰跟在后面,脚步虚浮,眼神死死黏着母亲,整个人像丢了魂。
方沅看他这副模样,心头一揪,也跟着上了车,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别怕,会没事的。”
库兰像没听见,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昏迷的母亲,眼底的恐惧像潮水般涌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车在泥泞的路上颠簸,雨刮器不停地摆动,却总也刮不尽挡风玻璃上的雨幕。
此刻压在库兰心头的绝望亦是这样,无边无际。
不多时就到了镇卫生院。这里的房子有些陈旧,墙皮剥落下露出浅黄的底色,像被雨水泡褪了色的毛毡。
医生很快迎了出来,赫兰简洁明了地说明情况后,他当下就安排人将老人推进病房。
一番检查后,医生出来说:“可能是肋骨骨折,但镇里条件有限,得尽快转去县城拍片子,我已经联系县医院的,救护车了,马上就到,你们在外面等着。”
库兰一下子哭了,他抓住方沅的手,声音颤得厉害:“方老师,我会没有阿妈吗?”
就像没有母亲的羊羔。
方沅抱住他,拍着少年的后背,一遍一遍地说:“不会的,不会的。”
他断断续续地自责:“我不该不提前把羊都关起来,阿妈就不会自己去找羊……我的阿爸,就是死在了转场的时候,为什么会这样?”
库兰的眼泪成了这个天地间最滚烫的东西,可一点也没有温暖到方沅,反而让她的心更凉,跟着一起深深塌陷。
方沅语气很轻:“不是你的错。”
外头的雨越下越大,天地间像被一层灰白的水幕隔开,风裹着雨拍打在窗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救护车也因此迟迟未到。
方沅忽然想起赫兰曾说过自己怕冷,她下意识摘下手套递过去:“你冷吗?”
赫兰看了看那双手套,又看了看她冻得发红的指尖,摇了摇头,低声说:“没事,你戴。”
方沅只能把手套收回来。
他们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库兰蜷着身子,眼睛死死盯着病房门口,那眼神里有恐惧,有茫然,还有绝望。
明明前几天,这个母亲才给他的孩子煮了一壶热腾腾的奶茶,为他将羊肉切好,为他焦虑和担忧未来。
方沅收回目光,叹了口气:“世事果真无常。”
赫兰看着窗外的雨,说:“草原就是这样。人们向往牧区自由纯净的生活,可其实每年,都有很多牧民会因为自然灾害而生病,陷入危险,甚至死亡。狼群,暴雪,寒冷,饥饿……或者仅仅是像今天的一场雨。”
走廊尽头的窗户被风吹得微微作响,雨水顺着玻璃滑落,像是一条无法回头的河,这些雨水会重新流向草原。
方沅也是在此时深深明白一个道理,草原给予的不只是辽阔与自由,还有它的冷与硬,它的无情与决绝。
在这里,生命与自然紧紧相连,就像草与风、牛与草原。人可以在歌声里忘记辛苦,却无法在风雪面前讨价还价。库兰的恐惧,不只是一个少年对母亲的依恋,更是草原上所有生命对命运的敬畏,因为他的父亲也是死在很多年前的一次转场路上。
救护车的鸣笛声终于从混沌的雨幕里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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