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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靠岸时,日头已经升得老高。岸边的芦苇很高,枯黄的苇穗在秋风里起伏,像一片金色的浪。哑叔把船撑进苇丛深处,系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上。柳树的叶子已经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条垂在水面,像老人枯瘦的手指。
清辞先跳上岸。河岸是松软的淤泥,她的布鞋陷进去半截,拔出来时沾满了黑泥。她顾不上这些,转身去扶李浩。
李浩已经醒了,但意识模糊,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哑叔把他背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岸上走。李浩的伤口又开始渗血,血顺着哑叔的背往下淌,滴在淤泥上,很快被吸干了,只留下暗红色的印子。
“村子在哪儿?”清辞问哑叔,声音压得很低,虽然四下无人,但她总觉得有眼睛在盯着。
哑叔腾出一只手,指向苇丛深处。那里隐约有条小路,被苇子遮着,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三人钻进苇丛。苇叶刮在脸上,又痒又疼。清辞用披风裹住头脸,只露出眼睛。她一手扶着李浩垂下的腿,一手拨开挡路的苇杆,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哑叔往前走。
走了约莫一炷香时间,苇丛渐稀,眼前豁然开朗。
是个很小的村子,最多二三十户人家,土坯房,茅草顶,家家户户的院墙都是用苇杆编的,已经发黑。村口有棵老槐树,树下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穿着打补丁的棉袄,袖着手,眼神浑浊地望着他们。
哑叔停下脚步,把李浩放下来,靠在一堵土墙边。他比划着手势:他去打听郎中,清辞在这里等着,别让人看见。
清辞点头,蹲下身,用披风把李浩裹紧。李浩的呼吸很急促,嘴唇干裂,起了皮。她摸摸他的额头,烫得吓人。伤口一定发炎了,如果不尽快处理……
她不敢想下去。
哑叔往村里走去,背影在土墙间时隐时现。清辞缩在墙角,尽量把自己和李浩藏在阴影里。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但她只觉得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
老槐树下的老人朝这边看了一眼,又漠然地转回头去,继续晒太阳。对他们来说,这三个外乡人,不过是又一个过客,又一个麻烦。
时间过得很慢。清辞盯着哑叔消失的方向,每一息都像一年。她握紧怀里的枪,手指在冰冷的金属上摩挲。枪膛里还有五发子弹,如果情况不对……
她摇摇头,甩掉这个念头。
不会的。哑叔是可靠的。林砚秋信任他,李浩也信任他。
又过了一会儿,哑叔回来了,身后跟着个中年人。那人四十来岁,瘦高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肩上挎着个旧药箱。他走得不快,但很稳,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睛很亮,像能看透人心。
哑叔比划着介绍:这是村里的郎中,姓陈。
陈郎中走到近前,蹲下身,掀开李浩身上的披风。看见伤口,他的眉头皱了起来。
“枪伤?”他问,声音很平静。
清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哑叔已经点头。
陈郎中没再多问,打开药箱。药箱很旧,但里面的东西摆得整整齐齐:剪刀、镊子、药瓶、纱布,还有一小瓶烧酒。他先用剪刀剪开被血浸透的布条,露出伤口。
伤口很糟糕。子弹擦着肩胛骨过去,撕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皮肉外翻,边缘已经红肿发炎,渗着黄白色的脓液。
陈郎中用烧酒冲洗伤口,李浩疼得浑身一颤,但没醒。清辞紧紧握住他的手,指甲掐进掌心。
“得清创。”陈郎中说着,从药箱里取出把小刀,在火上烤了烤,“按住他。”
清辞和哑叔一左一右按住李浩的肩膀和腿。陈郎中下手很快,刀尖刺进伤口,刮去腐肉。李浩疼得抽搐,哑叔死死按住,额头上青筋暴起。
脓血混着烧酒淌下来,滴在地上,很快渗进土里。陈郎中的动作稳而准,刮干净腐肉,又用烧酒冲洗一遍,然后撒上药粉,用干净的纱布包扎好。
整个过程不到一刻钟,但清辞觉得像过了一辈子。
“伤口太深,又泡了水,已经感染了。”陈郎中收拾着药箱,语气依然平静,“我给他用了消炎的药,但能不能熬过去,看他的造化。”
“他……”清辞的声音发颤,“他能活吗?”
陈郎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怜悯,有审视,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你们是什么人?”他问。
清辞和哑叔对视一眼。哑叔比划着:逃难的,路上遇到土匪,受了伤。
陈郎中显然不信,但他没追问。在这个世道,每个人都有不想说的秘密。他提起药箱:“我家有空房,先住下。但最多三天,三天后不管好没好,你们都得走。”
清辞连忙点头:“谢谢,谢谢您。”
陈郎中的家在村子最东头,独门独院,三间土坯房,院里晒着草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苦涩的清香。他把西厢房腾出来给李浩住,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旧桌子,但收拾得很干净。
哑叔把李浩放到床上,盖好被子。李浩还在发烧,昏昏沉沉地呓语,听不清在说什么。
陈郎中又熬了碗汤药,让清辞喂李浩喝下。药很苦,李浩喝一半吐一半,清辞用勺子一点点喂,耐心得像在照顾孩子。
喂完药,陈郎中留下几包药粉和一罐药膏,交代了用法,就要走。
“陈先生。”清辞叫住他,“诊金……”
陈郎中摆摆手:“等你们走的时候再说。”
他走到门口,又停下,回头看了清辞一眼:“姑娘,不管你们是什么人,既然到了我这里,就安心养伤。但记住,村子里人多口杂,没事别出门。”
清辞点头:“我明白。”
陈郎中走了。哑叔也出去了,说是去弄点吃的。房间里只剩下清辞和李浩两个人。
阳光从糊着窗纸的窗户透进来,在地上投出方形的光斑。光柱里灰尘飞舞,像无数细小的生命在游动。清辞坐在床边,看着李浩苍白的脸,看着他紧皱的眉头,看着他干裂的嘴唇。
她打来水,用布巾蘸湿,轻轻擦拭他的脸。李浩动了一下,含糊地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清辞凑近。
“……爹……”
他在叫爹。
清辞的手顿住了。她想起李浩的父亲,那个死在江里的御史李崇山。李浩很少提起父亲,但每次提起,眼神都会黯淡下去。
“你爹会为你骄傲的。”她轻声说,像是在对李浩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你在做他没能做完的事。”
李浩又说了句什么,这次听不清了。他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清辞替他掖好被角,走到窗边。窗外是陈郎中家的后院,晒着各种草药:薄荷、艾草、金银花,还有一些她不认识的。院墙很低,墙外就是田野,收割后的稻茬在阳光下泛着金黄。
很宁静的画面,宁静得不像真的。
但这宁静能持续多久?三天?两天?还是一天?
清辞不知道。她只知道,追兵不会罢休。军统的人,金鳞的人,二皇子的人,都在找他们。这个小村子,又能藏多久?
她摸摸怀里的车票和身份证。上海到南京,晚上十一点发车。今天是十月二十三,车票是二十三号的,就是今晚。
可李浩这样,怎么走?
不走,留在这里是等死。
走,李浩可能死在路上。
清辞闭上眼,头抵着冰凉的窗棂。她太累了,从离开上海到现在,几乎没有合过眼。伤口在疼,心也在疼,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一点点收紧。
门开了,哑叔端着个粗瓷碗进来,碗里是稀粥,还有一小碟咸菜。他比划着:吃。
清辞接过碗,稀粥很稀,几乎能照见人影,但热气腾腾的。她小口喝着,粥很烫,烫得她眼泪都出来了。
哑叔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的草药发呆。他是个沉默的人,不会说话,但那双眼睛里藏了太多东西——悲伤,愤怒,还有深深的疲惫。
清辞喝完粥,把碗递给哑叔,哑叔接过,却没走,比划着问:接下来怎么办?
清辞摇摇头。她也不知道。
哑叔沉默了一会儿,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她。纸很旧,折得整整齐齐,边缘都毛了。清辞打开,是一张手绘的地图,比林砚秋给的那张更详细,标注了村子周围的山路、水路、还有几处可以藏身的地方。
地图右下角,用炭笔写着一行小字:“若遇不测,往北五十里,黑风寨。”
黑风寨。
清辞听说过这个地方。太湖边的土匪窝,专劫富济贫,有时也帮穷人出头。官府剿了几次,都没剿掉,反而越剿越壮大。
哑叔指指地图上的黑风寨,又指指李浩,意思是:如果情况不妙,就去那里。
“你认识黑风寨的人?”清辞问。
哑叔点头,比划着:寨主是他远房表哥,早年欠他一个人情。
清辞把地图仔细折好,放进怀里。这或许是一条退路,如果陈郎中的药不管用,如果追兵找到这里……
她不敢想下去。
午后,李浩的烧退了些,但还没醒。清辞守在床边,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稍稍安心。
陈郎中又来了一趟,给李浩换了药,摸了摸脉,说情况稳定了些,但还得观察。他留下两包草药,让清辞熬了给李浩喝。
清辞去厨房熬药。陈郎中的厨房很简陋,土灶,铁锅,水缸里的水是清的,能照见自己的影子。她生火,添柴,看着灶膛里的火苗跳跃,橘红色的光映在脸上,暖洋洋的。
药熬好了,黑乎乎的,散发着苦味。她端回房间,一小勺一小勺喂给李浩。李浩喝得很慢,但好歹喝下去了。
喂完药,清辞累得几乎虚脱。她趴在床边,想眯一会儿,可眼睛刚闭上,就听见外面传来嘈杂声。
是马蹄声,还有狗叫声。
清辞的心猛地一跳,冲到窗边,从窗纸的破洞往外看。
村口来了几个人,都骑着马,穿着黑色的制服,腰挎长刀——是军统的人。为首的是个年轻军官,正是昨天在关卡见过的那个八字胡。
他们勒马停在老槐树下,跟树下的老人说了几句什么。老人颤巍巍地指向村子里面。
他们在问路。
清辞的手心瞬间被汗浸湿。她回头看看床上的李浩,还在昏睡。哑叔不在,可能是去弄吃的了。
怎么办?
跑?李浩这样,根本跑不了。
藏?这房间就这么大,能藏哪儿?
她握紧枪,手指在扳机护圈上收紧。如果实在不行,就只能拼命了。
马蹄声近了,停在院门外。
“有人吗?”八字胡的声音,很响,带着官腔。
清辞深吸一口气,走到门边。她不能躲,一躲反而可疑。
她拉开门。
八字胡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身后跟着四个手下,都牵着马,马鼻子里喷着白气。
“长官。”清辞低下头,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乡下妇人。
八字胡打量着她:“你家男人呢?”
“在屋里躺着呢,病了。”清辞说,声音故意带点哆嗦。
“病了?”八字胡翻身下马,朝屋里走,“什么病?让我看看。”
清辞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挡在门口:“长官,是肺痨,会过人的,您还是别进去了。”
八字胡停住了。肺痨在这个时代是不治之症,而且传染。他皱了皱眉,显然不想冒险。
“村子里这两天有没有来生人?”他问,眼睛却往屋里瞟。
“生人?”清辞装傻,“村里都是熟面孔,没见生人啊。”
八字胡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笑了:“是吗?可我听说,早上有人看见两个生面孔进村了,一男一女,男的还受了伤。”
清辞的手心里全是汗。她强迫自己镇定,抬起头,露出一个讨好的笑:“长官说的是不是村西头老张家?他闺女昨儿个从镇上回来了,带着女婿,女婿是摔伤了腿,不是什么枪伤。”
她赌这些人不知道村里具体有几户人家,谁是谁。
八字胡又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可能是我听错了。”
他转身要走,清辞刚松一口气,他却忽然回头,指了指院子里的草药:“这些药草,是你家种的?”
“是郎中家的。”清辞说,“我家那口子病了,请郎中来看,郎中让住这儿,方便熬药。”
“郎中?”八字胡来了兴趣,“村里有郎中?”
“是,姓陈,就住这屋。”清辞指了指正房,“陈郎中医术可好了,十里八乡都找他看病。”
八字胡没说话,朝正房走去。清辞的心又提了起来——陈郎中会不会说漏嘴?
正房的门开了,陈郎中走出来,手里还拿着本医书。他看见八字胡,愣了一下,然后拱手:“长官。”
“你是郎中?”八字胡打量着他。
“是,祖传的医术,在这村里行医二十多年了。”陈郎中不卑不亢。
“今天可曾见过两个生人?一男一女,男的受了枪伤。”
陈郎中摇头:“没有。今天只看了一个病人,就是西厢房那位的肺痨。”他指了指清辞,“是他媳妇,从镇上接回来养病的。”
八字胡看看陈郎中,又看看清辞,似乎在判断他们话的真假。
这时,一个手下从村口跑过来,低声在八字胡耳边说了几句什么。八字胡脸色微变,翻身上马。
“走!”他勒转马头,带着手下匆匆离开。
马蹄声渐远,终于听不见了。
清辞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陈郎中扶住她,低声道:“进屋说。”
两人进了西厢房,关上门。李浩还在昏睡,对外面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
“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清辞问,声音还在发抖。
“不是找到,是排查。”陈郎中倒了碗水给她,“他们在每个村子都查,不只是查你们。”
“可他们提到了枪伤……”
“可能是诈你们的。”陈郎中在床边坐下,给李浩把了把脉,“脉象稳了些,烧也退了点。再养两天,应该能下床。”
清辞松了口气,但心还是悬着。军统的人虽然走了,但保不齐还会回来。而且,金鳞的人呢?二皇子的人呢?
“陈先生,”她忽然问,“您为什么要帮我们?”
陈郎中没立刻回答。他起身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晒着的草药,看了很久。
“我有个儿子。”他忽然说,声音很轻,“比你大几岁,如果还活着的话。”
清辞愣住了。
“五年前,他在上海读书,参加了什么学生运动。”陈郎中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很单薄,“后来被抓了,死在牢里。我去收尸,身上全是伤,没一块好肉。”
他转过身,看着清辞:“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你们犯了什么事。但你们让我想起了我儿子。他死的时候,眼神跟你们一样——不甘心,不服气,觉得这世道不该是这样。”
清辞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看着陈郎中,看着这个瘦高的、沉默的乡下郎中,忽然明白了他眼里的那种悲伤从何而来。
“你们在这儿住着,只要我还活着,没人能动你们。”陈郎中说,“但最多三天。三天后,不管他好没好,你们都得走。我护不了你们一辈子。”
清辞点头:“谢谢您。”
陈郎中摆摆手,出去了。
房间里又剩下清辞和李浩两个人。阳光西斜,从窗户照进来,把房间切成明暗两半。清辞坐在暗处,看着光柱里飞舞的灰尘。
三天。
他们只有三天时间。
三天后,李浩能不能走?走去哪里?怎么走?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路还得走。就像父亲说的,这世道,活下去比什么都难。但再难,也得活下去。
她走到床边,握住李浩的手。他的手很烫,但已经不像之前那么滚烫了。脉搏在皮肤下跳动,一下,一下,坚定而有力。
“你会好起来的。”她轻声说,“我们都会好起来的。”
窗外,秋风又起,吹得院里的草药簌簌作响。远处传来孩子的嬉笑声,还有谁家在做饭,炊烟袅袅升起,融入暮色。
这个小小的村庄,这个萍水相逢的郎中,这个暂时的避风港。
都是恩赐。
清辞闭上眼睛,第一次,真心实意地,说了声谢谢。
谢谢这片刻的安宁。
谢谢这陌生人的善意。
谢谢这乱世中,还能有的,一点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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