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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牢内,霉味与新墨之臭交织,潮湿空气中弥漫着刺鼻气息,令人喉咙发紧。魏庸蜷缩墙角,枯指紧握磨秃之笔,笔尖在宣纸上刮出沙沙声响。临至“则”字末笔,他手腕轻抖,墨迹晕开寸许——弧度恰似姚则远疾书时,袖口拂过纸面留下的自然痕迹,几可乱真。“够真了。”李参将蹲于铁窗外,指尖捏着纸笺对光验看,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笑意。铁栏间隙虽狭,却难掩他眼底贪婪与急切之色,“章相说了,只要你把这场戏演足,你儿子在广州府衙的前程保准稳固。广州知府可是章相的得意门生,一句话就能让你儿子平步青云。”
魏庸喉头滚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珠转向墙角。几只耗子正啃食着他昨夜呕出的馍渣,那馍渣中竟混杂着传递密信的蜡封碎屑——方才送饭的老狱卒,正是借着掰馍的动作,把章穆的指令藏在里面。他忽然咧嘴一笑,崩裂的牙床渗出丝丝血迹,语气中满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与疯狂:“告诉章相,姚则远通夷的罪证,老夫能编出十套不重样的。别说几封假信,就是让我伪造他亲赴蓝夷舰船的供词,也能做得天衣无缝!”
李参将满意地点了点头,将一叠姚则远往年的奏折副本自铁栏缝隙中塞入:“这些是参考,务必模仿得丝毫不差。明日核查大臣就到明州,你得在这之前,把所有伪证都备好。”铁栏碰撞发出刺耳的脆响,“别耍花样,你的小命和你儿子的前程,都攥在章相手里。”
魏庸接过奏折副本,指尖轻轻抚过姚则远那刚劲有力的笔迹,眼神中满是复杂难辨之色。他曾与姚则远有过几面之缘,深知此人刚正不阿,却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沦为构陷他的工具。可事到如今,他早已没有退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驿马踏碎官道晨霜时,姚则远正立在明州城墙的缺口处。海风裹挟硝石味扑面而来,吹动他手中刚收到的线报,“李参将三入死牢,魏庸呕血书写”几字格外刺目。他指尖捏着线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城墙砖缝里嵌着昨日炮击时崩进的铁片,温柔地硌着掌心。
“大人!”江枫自垛口翻身跃下,袖口沾着夜露凝实的尘土,气息急促,“驿卒已经往北去了,鞍袋里藏的是火漆密函,蜡封上有蓝夷领事馆的纹样,错不了。”他摊开掌心,半片碾碎的蜡封残片泛着暗紫,正是蓝夷特有的蜂蜡质地。
姚则远指节叩击斑驳墙砖,发出沉闷回响。他忽地扯下腰间钦差令牌,掷向江枫,令牌划空而过,带着破空轻响:“去漕运司,调八月至今的所有舱单,重点查与蓝夷商船有往来的货船记录。遇阻者,以钦差令斩立决,不必犹豫。”
江枫接令,郑重颔首,转身隐入城楼阴影。姚则远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目光扫过城下熙攘的人群。他知道,一场围绕着真相与伪证的较量,已经悄然拉开序幕,而魏庸在死牢里炮制的伪证,将是这场较量中最恶毒的暗箭。
府衙档案库的铜锁“当啷”一声落地,户部尚书带来的中书舍人刚要展开卷宗,李参将就抢步上前,双手高举着一本青皮册子,语气急切又带着邀功的意味:“部堂大人,九月十七日的水师巡防日志在此!姚大人当日确曾强令水师出击诱敌,才招致蓝夷的报复性炮击,这都是铁证!”
户部尚书指尖挑开册页,目光在“姚则远亲笔”的落款处停了停。那“则”字最后一勾的抖颤过于刻意,宛如垂死之人硬撑着描画,与姚则**日沉稳利落的笔锋截然不同。他不动声色地将册子递给身旁的中书舍人,示意他仔细核验,自己则端起茶盏,掩饰眼底的疑虑。
“李参将记性倒是真好。”姚则远的声音突然从门口传来,带着几分淡淡的嘲讽。他缓步踏入档案库,官袍下摆掠过地面灰尘,留下一道浅痕,“那日东炮台突然炸膛,你带人抢修时,可曾看见炮管内侧镌刻的铭文?那是洪武年间的古炮,铭文是‘靖海卫制’四字,你且说说,那四个字是阴刻还是阳刻?”
李参将的护甲突然发出一阵窸窣的碰撞声,额角的汗瞬间冒了出来。他哪里见过什么铭文?炸膛的炮台早在当夜就被他派人沉了海,就是为了销毁炮管被动过手脚的证据。他喉头滚动,强装镇定道:“自然是……阴刻!卑职亲手清理的炮台残骸,岂能记错?”
姚则远忽然从袖中抽出半片焦黄的纸角,炭化的边缘在日光下泛着青灰,正是从魏庸私宅火盆里抢救出来的残纸。“巧了。”他将残纸递到户部尚书面前,“魏庸昨夜呕血写的认罪状里说,九月十七那日,他亲眼看见李参将拆走东炮台三门重炮,换上了三门前朝的旧炮,炮管里根本没有什么‘靖海卫制’的铭文。李参将,你这记性,怕是选择性失忆吧?”
户部尚书猛地捏紧茶盏,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袖中刚藏好的“通敌书信”。他低头一看,墨迹晕开的“则远顿首”四字下方,竟透出底下魏庸惯用的松烟墨底色——那是一种色泽偏暗、不易晕染的墨,与姚则**日使用的徽墨截然不同。他心中的疑虑更重,看向李参将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审视。
“荒唐!”李参将劈手就要夺那片残纸,手腕却被江枫手中的铁尺死死格开,甲胄碰撞发出刺耳的脆响,“魏庸这老贼惯会栽赃陷害!他自己贪赃枉法,如今想拉我垫背,简直是痴心妄想!”
“是不是栽赃,一查便知。”姚则远转向户部尚书,语气诚恳,“不如请部堂移步炮坊?新铸的守城炮正在试射,正好可以验证射程能否覆盖蓝夷锚地。另外,也请部堂看看,李参将所谓的‘抢修’,究竟是真抢修,还是为了销毁证据。”
户部尚书沉吟片刻,微微颔首:“也好,本堂正欲一睹姚大人新炮之威力,且顺道查勘东炮台旧址。”
铸炮工坊的桐油味混着铁水的焦臭,扑面而来。户部尚书盯着炮管内壁新镌刻的“景和九年十月督造”铭文,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炮身,忽然转头看向姚则远,语气带着几分试探:“姚大人可知京城近日的传言?说你私铸重炮,并非为了抗夷,而是为了……逼宫?”
姚则远正以棉布拭擦炮膛量尺,布纹间隐现丝缕暗红血渍——此乃今晨审讯李参将所遣眼线时,溅染之血迹。他将量尺掷入炮膛,铜尺与铁壁碰撞,刮出刺耳的锐响,声音却依旧平静:“部堂若是不信,大可亲自查验。这炮管内有砂眼七处,最大者深三分,若是强装双倍药量,极易炸膛。”他目光掠过李参将骤然紧绷之肩背,意味深长地道:“您且说说,如此之炮,若用于逼宫,是炸他人,还是先炸了自身?前几日东炮台之炸膛,恐是有人在炮药中掺入杂质,欲借蓝夷之手,除却碍事之人。”
户部尚书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袖中染墨的新罕布什飘落在地。江枫眼疾手快,俯身欲拾,指尖堪堪触到信纸,李参将的靴底已如千钧重石般狠狠碾下,力道之猛,似要将江枫的手背碾作齑粉。
“部堂!”就在这时,工坊外突然有驿卒狂奔而来,神色慌张,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蓝夷舰队突破外围警戒,距明州已经不足二十里,正向港口方向驶来!”
姚则远劈手夺过旁边兵士手中的试炮火把,熔铁炉的烈焰在他眼底腾起,映得他面容愈发坚毅:“请部堂登城观战!今日便让您亲眼看看,是姚某通敌叛国,还是有人蓄意纵敌入瓮,嫁祸于我!”
他掷出的火把如一道赤练,划过李参将煞白的脸,直坠入淬火水池,溅起漫天白雾,似要将这阴谋的阴霾一并驱散。江枫趁机抽回手,将那封伪证信函攥在掌心,对着户部尚书扬了扬,眼神里带着明晃晃的示意——证据在此,李参将心虚了。
户部尚书看着李参将慌乱的神色,又看了看姚则远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已然有了判断。他沉声道:“姚大人,本堂信你一回!今日便与你一同登城,看这场硬仗究竟如何收场!”
众人簇拥着户部尚书往城楼走去,李参将踉跄跟在最后,脚步虚浮如风中残叶,脸色惨白如纸,似已预见了自己的败局。他知道,自己的阴谋已经露出了破绽,一旦蓝夷舰队发起攻击,姚则远的新炮发挥威力,他的谎言将不攻自破。事已至此,他唯有硬着头皮跟上,心中暗自期盼蓝夷能势如破竹,一举攻破明州,让姚则远死无葬身之地。
城楼之上,海风呼啸而过,猎猎作响。姚则远伫立垛口旁,目光如炬,紧紧锁定海平面尽头。没过多久,三艘蓝夷战船的轮廓渐渐清晰,桅杆上悬挂的血红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透着浓烈的敌意。
“传令下去,火炮装填***,瞄准敌舰吃水线!”姚则远沉声喝道,声音如雷,盖过了呼啸的海风。兵士们立刻行动起来,搬运炮弹、装填火药,动作麻利而坚定。
李参将站在一旁,双手无意识地攥紧,指节发白。他看着姚则远镇定自若地指挥,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他偷偷斜睨了一眼户部尚书,见其正凝神注视着战场局势,脸上波澜不惊,心中愈发忐忑不安。
蓝夷舰队缓缓逼近,率先发起攻击。实心弹裹挟着风声呼啸而来,狠狠砸在城墙之上,碎石飞溅,烟尘瞬间弥漫开来。兵士们蜷缩在垛口之后,安然无恙。
“放!”姚则远一声令下,数十门新铸的火炮齐声轰鸣,火光如昼,直冲云霄。***呼啸着掠向蓝夷战船,在敌舰四周轰然炸开,飞溅的铁片如利刃般将敌舰甲板撕得粉碎。
蓝夷舰队显然未曾料到明州火炮威力竟如此惊人,顿时阵脚大乱。旗舰“海妖号”的桅杆被一发炮弹击中,轰然倒塌,甲板上的水兵死伤惨重。
“继续射击!莫给他们丝毫喘息之机!”姚则远再度下令,眼神锐利如刀。
火炮接连轰鸣,蓝夷战船一艘艘中弹,渐渐丧失战斗力,纷纷调转船头,狼狈逃向公海。
城楼之上,兵士们欢呼雀跃,彼此相拥,共庆胜利。户部尚书望着远去的蓝夷舰队,又瞥了眼身旁的姚则远,脸上露出赞许之色:“姚大人,好样的!今日一战,足以证明你的清白!”
李参将瘫软在地,面色如灰。他深知,自己的阴谋已彻底败露,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严惩。
姚则远未理会李参将,径直走到户部尚书面前,躬身道:“部堂,如今蓝夷已退,伪证已败露,还请部堂彻查此事,还明州以清明,还大炎以公道!”
户部尚书微微点头,语气坚定:“姚大人放心,本堂定会彻查到底,绝不姑息任何奸佞之徒!”
此时,死牢中的魏庸仍在疯狂伪造伪证,他浑然不知,自己的美梦已破碎,等待他的,将是与李参将同样的下场。这场围绕伪证与真相的较量,终以正义的胜利告终,明州的天空,也终于迎来了久违的晴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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