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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在任务第五小时做出。没有慷慨激昂的论证,没有利弊权衡的犹豫。当岳坤说出“我们取泉”四个字时,车厢里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专注。九小时——这是他们必须支付给这座暴躁地下热泉的时间代价,以换取继续向前的资格。
苏妍将行动计划投射在众人面前的光幕上,淡蓝色的线条勾勒出残酷的时间表:“准备材料,组装换热器,一个半小时。运输、现场安装、固定,三小时。能量传输与等待,四小时。回收撤离,半小时。总计九小时,误差必须控制在正负十五分钟内。”她的声音像精密仪器般平稳,“我们的补给、体力、以及‘后羿’等待的时间,不允许任何环节超支。”
行动开始了。这不再是一场探索,而是一次对时间、技术和人类耐受力的极限压榨。
第一个半小时,是在切割与拆卸的金属嘶鸣中度过的。赵铁军用液压剪肢解着“地蝎”车尾的非承重装甲板,每一次断裂都让车厢震颤。苏妍跪在散落的部件旁,用激光笔在隔热衬垫和聚合物材料上勾勒出未来换热器的轮廓。林雨则埋头计算着硅华沉积层的应力分布,寻找那个能将支架固定亿万年而不移的最佳锚点。岳坤协调着所有流程,他的目光在物资清单、工具进度和每个人渐重的呼吸间巡回。
第一个半小时结束时,十二根支撑杆、八个连接关节、以及用防护服衬层与铝板粘合成的板式换热器核心,整齐地码放在车厢中央。空气中弥漫着聚合物固化剂的刺鼻气味和金属冷却后的淡淡腥味。
穿上防护服的过程像一场庄严的仪式。四人互相检查着每一处密封,拍打关节处的锁扣,确认面罩的除雾循环正常。当最后一道气密锁扣合拢时,车厢内的声音骤然变得遥远,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呼吸在头盔内回荡。
运输开始。小型搬运车驮着全部希望,驶向三百米外那个咆哮的能量源泉。
通往间歇泉的最后一段坡道,是大地滚烫的咽喉。温度在五十米内从三十八度跃升至六十五度,湿度饱和。岩壁上那些曾在主河道闪烁的荧光矿物在这里绝迹,取而代之的是被酸性蒸汽腐蚀出的、油腻的暗黄色釉质,像某种巨兽消化道的溃烂内壁。
然后,洞窟在他们眼前展开。
任何数据模型都无法复现这种原始的震撼。那是一个直径超过五十米的碗状巨腔,洞顶垂下无数被酸蚀成畸形钟乳石状的凝结物。底部,一池乳白色的沸水永恒地翻滚着,每隔三百秒,池水便会在低沉的嗡鸣中隆起,一道炽热的水柱挣脱束缚冲向四五米高的空中,炸开成铺天盖地的酸雾,然后再度颓然落下,等待下一次轮回。
高温、高湿、强酸、以及周期性的狂暴喷发。这里不是能源点,这是一头被囚禁在地心深处的、活着的愤怒野兽。
“周期三百秒,喷发十秒,误差正负两秒。”苏妍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夹杂着环境监测仪尖锐的警报,“硫酸雾浓度持续上升,所有人再次检查面罩密封。”
赵铁军推着搬运车,履带在松软的硅华沉积物上留下深深的沟壑。他选择的路线紧贴洞壁,避开那些被蒸汽泡得酥脆的边缘区域。每一步都需要用探杆测试地面的承载力,每一次喷发来临前,他们都必须撤回至安全距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工作区域被沸腾的酸雾吞没。
安装支架的过程,是与这头野兽呼吸节律的搏斗。喷发间隔的二百九十秒,被分割成精确的作业单元:扶杆、定位、钻孔、打入膨胀螺栓……每个动作都必须一次成功,没有修正的机会。当第三次喷发的水雾擦着赵铁军的头盔掠过时,三脚架终于矗立起来,在翻腾的池水旁显得渺小却异常稳固。
接下来是最危险的对接。钛合金采样管被固定在三脚架顶端,管口瞄准泉眼核心。然后,是那个凝聚了他们所有简陋智慧的板式换热器。
第一次对接失败。一组卡扣在高温酸雾中发生了金属脆化,在受力瞬间断裂。整个换热器猛地歪向一侧,眼看就要坠入沸池。是赵铁军,用一根随手抓起的、已被腐蚀成麻花状的旧钻杆,在最后关头死死撑住了下坠的组件。
没有时间懊恼。“放弃卡扣!”苏妍的声音斩钉截铁,“用碳纤维带,直接捆死!”
第二次尝试在喷发结束后立即开始。三人形成一个短暂而稳固的三角:岳坤用全身力气稳住换热器,苏妍以惊人的速度将碳纤维带缠绕在管口和换热器的接合部,赵铁军用液压钳将带扣锁死,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金属咬合的低沉闷响。酸性水雾在他们的面罩上凝结、流淌、再被除雾循环擦去,周而复始。防护服内的冷却系统发出持续过载的嗡鸣,外部温度已经升至八十七度。
当时钟指向任务第七小时四十分,对接完成。两根淡蓝色的软管——生命的脐带——从换热器引出,沿着三脚架敷设,最终连接回三十米外“地蝎”车尾部的地热转换接口。
“启动循环泵。”岳坤下令。
低沉的嗡鸣从车体传来。防冻液开始流动,沿着软管流向那个浸泡在狂暴自然力中的、简陋的人造物。四人退到车旁,目光死死锁定在仪表盘上。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回液管的温度读数开始爬升:40度、60度、85度……最终稳定在112度。与此同时,能源系统输入功率的指针,那根始终在零刻度旁沉睡的细线,第一次颤抖着抬起了头,指向了一个微小却无比真实的数字:
1.7千瓦。
“能量流建立。”苏妍的声音里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平静,“转换效率,百分之十九点三。充电至百分之三十五,预计需要三小时五十二分钟。”
成功了。
洞窟内只剩下泉水永恒的咆哮和循环泵平稳的低鸣。他们站在车旁,看着那个在酸雾中时隐时现的三脚架。没有欢呼,没有击掌。只有一种混合着极度疲惫、释然、以及对所付出代价清醒认知的复杂宁静。
赵铁军卸下面罩部分,他的脸颊和颈部暴露的皮肤上,已经布满了细密的红色灼痕——酸性蒸汽找到了防护服关节处最细微的渗透路径。用于固定的三脚架表面,复合装甲板的光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晦暗,覆盖上一层灰白的腐蚀产物。
“回收时,换热器保不住了。”苏妍检查着远程数据,“聚合物胶体在加速老化。这是我们唯一一次机会。”
“一次就够了。”岳坤的目光没有离开稳定输入的能量曲线。
等待开始了。这是计划中最漫长、最脆弱的部分。他们退回“地蝎”车内,关闭了所有非必要系统。金属车厢成了暴烈自然力旁一个寂静的茧。
为了对抗寂静中滋生的焦虑,林雨讲起了她导师的话。“他说,每一处间歇泉,都是地球一次浅而痛的呼吸。”她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很轻,“我们能利用这呼吸,是幸运,也是……”
“僭越。”苏妍接道,目光仍盯着监控屏,“但我们别无选择。”
赵铁军给颈部的灼伤涂抹药膏,动作熟练得像在保养武器。“矿难救援时,也常这样等。等钻透岩层,等生命信号。最难熬的就是这段,把命运交给机器和时间。”他顿了顿,“但至少这次,我们能看见能量表在走。”
岳坤调出父亲勘探日志里关于此地的记录。那寥寥几行字再次浮现:“坐标D-7附近,发现强酸性高温间歇泉。谐振信号异常活跃,疑似深部流体通道。尝试取样,防护装备不足,未深入。标记为‘潜在**险能源点’。”
父亲因“装备不足”而止步。他们今天,用拼凑的装备、精确到秒的协作、以及不容后退的决心,迈出了这一步。
这不是超越。
这是两代人之间,一场沉默而庄严的接力。
当时钟指向任务第十三个小时,能量输入曲线开始衰减。电量显示:34.9%。
“准备回收。”岳坤的声音因长时间沉默而沙哑。
第二次进入洞窟,环境似乎因他们的成功而变得更加狰狞。一次意外提前的剧烈喷发,灼热的酸雾几乎扑到正在拆卸软管的赵铁军身上。三脚架关节处传来不祥的断裂声。他们不得不放弃部分支架,只抢回了最核心的钛合金采样管和那已经严重变形、布满蚀孔的换热器残骸。
回到车上时,每个人都像从沸水里捞出。赵铁军颈部的灼伤扩大了一圈。钛合金管表面光泽尽失,摸上去像粗糙的砂石。那个手工打造的换热器,在搬运途中碎裂解体。
但仪表盘上,数字清晰而坚定:
电量:35.1%。
“地蝎”车启动,缓缓退出这头野兽的巢穴。车内无人说话。九小时的搏命,换来了百分之十八的电量提升和一身的疲惫伤痛。这是一笔残酷的账,但账本的另一头,写着“继续前进”。
就在车辆即将驶回干涸古河道的那一刻,岳坤腕上的手表猛地一震。
不是以往的指引性脉冲,而是无数个细碎、混乱、相互干扰的振动源同时爆发,仿佛将他的手腕浸入了一个充满嘈杂回音的沸腾水池。
几乎同时,苏妍面前的导航屏幕炸开了花。
之前清晰单一的主河道影像,在前方五百米处,如同被一双巨手撕裂,分裂成十几条粗细不一、走向各异的黑暗分支。每一条都在雷达上闪烁着,代表着不同的深度、坡度和未知。
谐振信号的箭头在这些分支间疯狂跳变,时而指向左上方一条狭窄的裂缝,时而又甩向右下方一条宽阔的、仿佛通向地狱深处的倾斜隧道。
迷宫。
这个词同时出现在所有人的脑海。
岳坤将车停下。车灯的光柱射入那片错综复杂的黑暗,只能照亮最近的两三个洞口。更多的通道,隐藏在光芒之外的绝对阴影里,向着大地深处,辐射出无数条可能的歧路与绝途。
他关闭了车头大灯。
车厢瞬间被绝对黑暗吞没,只剩下仪表盘幽绿的荧光,映亮四张疲惫而沉默的脸。
寂静持续了整整一分钟。只有呼吸声,和地下深处永远无法忽略的、低沉的地脉嗡鸣。
然后,岳坤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确定,像岩石在黑暗中摩擦:
“停车。全员休整两小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黑暗中同伴们依稀的轮廓。
“睡觉。然后,我们必须想清楚——”
他的话语落下,如同判决:
“——怎么走出这个迷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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