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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绥之询问阿诗玛去木府所为何事。阿诗玛正夹起一块乳饼的手顿在半空,脸上的笑意淡去几分。她放下筷子,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才看向张绥之,语气里带着一丝疲惫和烦躁:“寨子里?哼,最近是有些不太平。闹鬼。”
“闹鬼?”张绥之放下茶杯,眉头微蹙。他虽年纪尚轻,又在儒家经义中长大,本不信怪力乱神,但阿诗玛的神情不似作伪,况且……他想起昨日在石泉村井边那一幕,人心之诡,有时比鬼更甚。“可……死人了?”
“那倒没有。”
阿诗玛摆摆手,眉头拧得更紧,“若是死了人,反倒好办。
现在是活人不安生。尤其是木府派到我们寨子驻守的防御使,木德隆。这位养尊处优的爷,是木氏旁支,读过几年汉人书,胆子却比针尖还小。最近这半个月,夜夜说见到鬼脸趴他窗户,吓得魂不附体,寝食难安,人都瘦脱了形。可邪门的是,寨子里其他人,包括我,都没撞见过什么异常。就他一人见天嚷嚷。”
她冷笑一声,又给自己倒了杯酒:“现在好了,这位防御使大人死活不肯再待在寨子里,吵着要回丽江城,说再待下去命就没了。木府那边询问情况,我这才不得不进城禀报。若他真撂了挑子,一时半会儿又派不出合适的人,寨子防务和城内的联络难免要乱一阵。”她说着,有些烦躁地揉了揉额角,“尽是些麻烦事,小孩子别瞎打听。”
她巧妙地转移了话题,重新拿起筷子,“好了,菜都快凉了,先吃饭!雨疏妹妹,你弟弟可真是个宝贝疙瘩,以后可得看紧点,别让外人拐跑了!”
张雨疏笑着应和,气氛重新变得轻松起来。但经过这番“较量”,三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悄然拉近了许多,尤其是阿诗玛对张绥之,不再是单纯的调侃和逗弄,而是真正将他视作了一个可以平等交流、甚至值得欣赏的“人物”。
席间,阿诗玛说起火把寨明日将要举行一年一度的“祈福丰年”庆典。这是寨子里最热闹的节日之一,届时会有盛大的祭祀仪式、热烈的歌舞、激烈的摔跤赛马,还有热闹的集市。
“雨疏妹妹,你去年就没来成,今年可不能再错过了。”阿诗玛热情地邀请道,“带上你家这位‘小神探’弟弟一起来玩玩吧!也让他见识见识,我们边寨的风情,可不比你们汉家的庙会差!”
张雨疏显然很感兴趣,看向弟弟:“绥之,你觉得呢?想去看看吗?”
张绥之正是好奇心盛的年纪,对阿诗玛口中的庆典充满了向往,而且能深入了解这位神秘女千总的生活环境,也让他心动不已。他立刻点头:“当然想去!早就听闻火把寨的庆典别具一格,若能亲眼一见,实乃幸事!”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阿诗玛一拍桌子,爽快道,“明日巳时,还在这个酒楼门口,我派人……不,我亲自来接你们!保证让你们玩得尽兴!”
约定既成,三人这顿饭吃得更是酣畅。阿诗玛性格豪爽,讲起茶马古道上的奇闻异事、寨子里的风俗人情,绘声绘色,引人入胜。张绥之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提出一些问题,显得十分投入。张雨疏看着弟弟与好友相谈甚欢,心中也甚是宽慰。
饭后,阿诗玛因寨中还有事务,先行告辞离去。临走前,她特意对张绥之说:“小公子,明天见。到了寨子里,姐姐再好好‘招待’你!”那眼神,依旧带着几分野性的调侃,但更多的是一种认可和期待。
送走阿诗玛,张绥之和姐姐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午后的阳光暖洋洋的,洒在姐弟二人身上。
回到府中,张绥之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为明日的火把寨之行做准备。他翻箱倒柜,找出一身便于行动的窄袖骑射服,又向姐姐请教了一些寨子里的基本礼仪和禁忌,免得明日失礼。
夜幕降临,张绥之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白天的经历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放:阿诗玛充满野性的笑容、自己那番大胆的推测、约定好的寨子庆典……一切都充满了新鲜和刺激。他隐隐感觉到,这次火把寨之行,或许将为他平静的候补生活,拉开一段完全不同寻常的序幕。窗外,丽江的夜空繁星点点,仿佛在预示着明日那场位于群山之中的、充满原始力量与热情的盛会。
而对即将到来的冒险,十七岁的少年进士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期待。
寅时刚过,天幕还是一片沉沉的绀青色,丽江古城尚在沉睡,只有几声零落的鸡鸣犬吠,打破黎明前的寂静。张府侧门“吱呀”一声轻响,张绥之和张雨疏姐弟二人,已是一身利落打扮,悄然走了出来。
张绥之换上了一套便于骑马的宝蓝色窄袖箭衣,外罩一件挡风的灰鼠皮斗篷,更显得身姿挺拔,英气勃勃。张雨疏则是一身较为朴素的月白色棉裙,外披一件莲青色锦缎斗篷,发髻简约,未施太多脂粉,却自有一股清丽气质。
“绥之,东西可都带齐了?驱蚊避瘴的香囊、应急的丸药,还有送给阿诗玛姐姐和寨中长老的见面礼?”张雨疏细心,又低声确认了一遍。
“姐姐放心,都带着呢。”张绥之拍了拍腰间鼓鼓囊囊的褡裢,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快走吧,别让阿诗玛姐姐等急了。”
姐弟二人踏着清冷的石板路,穿过尚在沉睡的街巷,来到了约定的望江楼门口。天色微熹,酒楼还未开门营业,只有门口悬挂的灯笼在晨风中轻轻摇曳。
等了约莫一刻钟,只听一阵清脆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只见晨雾中,三骑快马疾驰而来,当先一骑,正是阿诗玛。
“雨疏妹妹!小公子!等急了吧?”阿诗玛利落地翻身下马,笑容在晨曦中格外明亮,“走吧,路可不近,咱们得抓紧时间,赶在正午前到寨子,正好能赶上庆典最热闹的时候!”
她带来的两匹备马,神骏非凡,一看便是善于山行的好马。张绥之少年心性,见了良驹,更是欢喜,与姐姐在阿诗玛的帮助下上了马。那小厮则自行返回张府。
“坐稳了!跟上我!”阿诗玛一声清叱,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张绥之和张雨疏连忙催马跟上,两名火把寨武士殿后。五骑快马,踏着渐亮的天光,冲出丽江城南门,向着莽莽苍苍的群山深处而去。
起初的道路还算平坦,是官府修缮的官道,沿着河谷蜿蜒。但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后,道路渐渐变得崎岖难行,空气变得湿润而清新,带着浓郁的草木气息和泥土的芬芳。路旁的植被也越来越茂密,参天的古木遮天蔽日,藤萝缠绕,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随处可见。鸟鸣声此起彼伏,偶尔还能听到远处山林深处传来的不知名野兽的嚎叫。
张绥之虽是丽江人,但自幼生长在城内,最多也只是在城郊游玩,何曾深入过这等原始荒蛮的山野?他一边紧张地控制着坐骑,在湿滑陡峭的山路上艰难前行,一边又忍不住被这从未见过的雄奇险峻的自然风光所震撼。嶙峋的怪石、飞泻的瀑布、弥漫在山腰的乳白色云雾,都让他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壮美。
张雨疏显然也是第一次走这样的路,脸色有些发白,双手紧紧握着缰绳,但眼神中同样充满了惊奇。
阿诗玛显然对这条路熟悉之极,她骑术精湛,在山路上如履平地,不时回头照应姐弟二人,看到他们紧张又兴奋的样子,大笑道:“怎么样?这路够劲儿吧?我们火把寨,可是藏在深山里的宝贝地方,寻常人可没福气见到!”
越往深处走,人工开凿的痕迹越少,道路几乎完全依靠天然的地形。
足足跋涉了两个多时辰,日头将近中天,就在张绥之觉得双腿麻木、浑身快要散架的时候,前方豁然开朗。
他们穿过一片茂密的竹林,眼前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山谷。山谷四周是刀削斧劈般的险峻山峰,如同天然的屏障。谷地中央,地势相对平缓,一条清澈的河流如同玉带般蜿蜒穿过。最引人注目的,是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的村寨。
那村寨与丽江城的青瓦白墙、规整布局截然不同。所有的房屋都是用粗大的原木和山石搭建而成,屋顶覆盖着厚厚的松木板或茅草。房屋样式古朴粗犷,几乎看不到笔直的线条,充满了原始的力量感。寨子周围用削尖的巨大木桩围起了高大的栅栏,栅栏上设有瞭望塔楼,隐约可见手持长矛、腰挎弯刀的武士在上面巡逻。整个寨子弥漫着一股野性、强悍、与世隔绝的气息。
“到了!这就是我们火把寨!”阿诗玛勒住马,语气中充满了自豪,她张开手臂,仿佛要将整个山谷拥入怀中。
张绥之震撼地看着眼前的景象。空气中飘来燃烧松脂的烟火气、烤肉的香味、还有某种狂野的鼓点声和隐隐约约的人声喧哗,预示着庆典已经开始。
他们策马下到谷底,穿过寨门。守门的武士见到阿诗玛,纷纷右手抚胸,躬身行礼,眼神中充满了敬畏。进入寨子,里面的气氛更是热烈。到处都是人,男女老少,都穿着色彩鲜艳、绣着繁复图案的民族服饰。男人们大多身材魁梧,皮肤黝黑,脸上带着刀刻般的皱纹和豪迈的笑容,不少人腰间都挂着短刀或弓箭。女人们则更加引人注目,她们不像汉家女子那样束胸裹足,衣衫更为紧身短小,露出健康的胳膊和小腿,脖子上、手腕上、脚踝上都戴着沉甸甸的银饰,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充满了活力。
看到阿诗玛带着两个明显是汉人打扮的陌生人进来,寨民们都投来好奇的目光。尤其是看到张绥之这样一个面容白皙、俊秀文弱的少年郎,更是引起了不小的骚动。许多年轻女子毫不避讳地指着他,交头接耳,发出咯咯的笑声,眼神大胆而炽热。
张绥之何曾见过这等阵仗,被这么多充满野性美的女子盯着看,只觉得脸上发烫,下意识地往阿诗玛身边靠了靠。张雨疏也有些不好意思,微微低下了头。
阿诗玛见状,哈哈大笑,用土语高声说了几句什么,大概是介绍张绥之姐弟的身份,寨民们发出一阵更响亮的哄笑和欢呼,气氛更加热烈。
“走,带你们逛逛!”阿诗玛跳下马,将缰绳扔给迎上来的寨民,带着张绥之姐弟二人步行融入喧闹的人群中。
寨子中央有一片巨大的广场,广场尽头是一座用整块青石垒成的祭坛,坛中燃烧着熊熊烈火,这就是“神火坛”。坛前,几位身着彩色长袍、头戴羽毛冠、脸上涂着油彩的祭司,正围绕着火堆,跳着姿态诡异、充满原始力量的舞蹈,口中念念有词。周围围满了寨民,随着鼓点节奏跺脚、呼喊,神情虔诚而狂热。
广场四周,摆满了各种摊位,有卖烤得焦香流油的整只山羊、野猪的,有卖各种山果、菌菇、蜂蜜的,有卖手工打造的银饰、刀具、陶罐的,还有卖色彩斑斓的土布和刺绣品的。空气中混合着烤肉香、酒香、汗味和烟火气,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亢奋的氛围。
正当张绥之目不暇接地打量着这一切时,两个身影如同欢快的小鹿般蹦跳着来到他们面前。
这是两个年纪与张绥之相仿的少女。一个叫花翎,约莫十七岁,身材高挑丰满,穿着火红色的短上衣和百褶裙,露出一段结实的小蛮腰,小麦色的皮肤光滑如缎,一双大眼睛灵动活泼,如同山间的精灵。另一个叫阿依朵,约十六岁,个子稍矮,但更加丰腴性感,穿着鹅黄色的衣裙,圆圆的脸上带着天真又妩媚的笑容,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阿诗玛头目!”两个少女笑嘻嘻地向阿诗玛行了礼,然后两双充满好奇和毫不掩饰兴趣的大眼睛,就齐刷刷地盯住了张绥之。
“哇!好白好嫩的汉家小哥!”花翎性格外向,直接凑到张绥之面前,几乎要贴到他脸上,吓得张绥之后退了一步。
“就是就是!比寨子里所有的男人都好看!”阿依朵也拍手笑道,声音清脆,“小哥,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是阿诗玛头目的客人吗?”
张绥之被这两个热情似火、作风大胆的部落少女弄得面红耳赤,他平日里在丽江城也算是个能说会道、偶尔还会调戏一下小丫鬟的“风流”公子,可到了这里,他那点道行简直不堪一击。他结结巴巴地回答:“在……在下张绥之,丽江人氏,是……是随家姐前来观礼的。”
“张——绥——之?”花翎歪着头,一字一顿地念着,然后灿烂一笑,“名字真好听!我叫花翎,她叫阿依朵!你是第一次来我们火把寨吧?”
“是……是的。”张绥之感觉自己的脸烫得能煎鸡蛋了。
“那我们带你玩吧!”阿依朵说着,竟然大胆地伸出手,就要去拉张绥之的胳膊。
张绥之吓了一跳,连忙躲到阿诗玛身后。阿诗玛看着张绥之这副窘迫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用汉语对张雨疏说:“瞧把你弟弟吓的!雨疏妹妹,你得习惯,我们寨子的姑娘,可不像你们汉家女儿那般扭捏。看上了哪个小伙子,那是敢直接上去抢的!”
她又转头对花翎和阿依朵用土语笑骂了几句,两个少女吐了吐舌头,但还是眼巴巴地看着张绥之。
阿诗玛这才对惊魂未定的张绥之解释道:“小公子,别见怪。我们火把寨地处边陲,常要与野狼谷那些敌对部落乃至山匪流寇争斗,寨子里的女人,从小也是要习武练箭的,个个都是能打仗的好手。所以嘛,性子也野得很。加上寨子需要人口,对男女之事,就没那么多汉人的规矩讲究。你长得这般俊俏,又是汉家读书人,在她们眼里可是稀罕物。”她促狭地压低声音,用只有三人能听到的音量笑道,“所以啊,你可要小心点,玩玩可以,千万别轻易把‘种’留在这里,不然被哪个大胆的姑娘缠上,你这小身板,怕是吃不消哟!”
张绥之听得目瞪口呆,脸更是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他这才深切体会到阿诗玛昨日那句“别被玩坏了”并非完全是玩笑。他紧紧挨着姐姐和阿诗玛,再不敢离开半步,生怕被那两个虎视眈眈的部落少女“生吞活剥”了。
花翎和阿依朵见张绥之躲在阿诗玛身后,不满地嘟起了嘴,用土语叽叽喳喳地说着:“胆小鬼!”“汉家小哥就是害羞!”
阿诗玛笑着打发走了两个不甘心的少女,继续带着张绥之姐弟在寨中参观。她先后拜会了寨中的几位长老。这些长老都是年长的智者,虽然穿着朴素的布衣,但眼神深邃,气度沉稳。他们对张雨疏这位同知千金颇为客气,对张绥之这位少年进士也表达了赞赏。
从与长老们的交谈中,张绥之得知,阿诗玛的父亲阿骨打,曾是火把寨最英勇善战、深受爱戴的头目。几年前,在一次与野狼谷部落的大规模冲突中,阿骨打为保护寨民而壮烈牺牲。当时年仅二十出头的阿诗玛,女承父业,凭借过人的胆识、高超的武艺和公正的品格,迅速赢得了寨民的信赖和周边部落的尊重。朝廷因其威望和能力,正式授予她茶马司护军兼外寨巡检千总之职,让她统领一方防务。
听到这些,张绥之对阿诗玛的敬佩之情更是油然而生。这个看似泼辣不羁的女子,肩上竟承担着如此沉重的责任。
不知不觉,日头西斜,夜幕降临。但寨子里的热闹非但没有平息,反而达到了高潮。广场中央燃起了巨大的篝火堆,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山谷。激昂的鼓点敲得人心跳加速,寨民们无论男女老幼,都围聚到篝火旁。人们开始跳起狂野的舞蹈,男子们展示着雄健的力与美,女子们的舞姿则充满了诱惑和生命力。大碗的酒被端上来,大块的烤肉被分食,整个寨子沉浸在一片原始、热烈、近乎疯狂的狂欢之中。
阿诗玛看着张绥之被花翎和阿依朵左右“夹击”、面红耳赤的窘迫模样,非但没有解围,反而促狭地大笑起来,拍了拍张雨疏的肩膀:“雨疏妹妹,你看你家这小公子,比我们寨子里最害羞的羔羊还怕羞呢!走吧,让他们年轻人自己玩去,我带你去见见几位寨子里的长老嬷嬷,她们可一直念叨着想见见丽江城里的才女呢。”
张雨疏有些担忧地看了弟弟一眼,见张绥之虽然窘迫,但眼神里除了慌乱,也有一丝对新鲜事物的好奇,便温婉一笑,对阿诗玛点头道:“也好,有劳阿诗玛姐姐引荐。”又低声对张绥之道:“绥之,你随两位姑娘逛逛,莫要失礼,但也……自己当心些。”
“姐……”张绥之还想求救,但阿诗玛已不由分说地拉着张雨疏,融入了喧闹的人群,很快消失在篝火晃动的光影里。只剩下他,面对两位目光灼灼、笑容狡黠的部落少女。
“好啦好啦,汉家哥哥,现在没人管你啦!”花翎笑嘻嘻地,一把挽住张绥之的左臂,她那充满弹性的年轻身体几乎贴了上来,带着阳光和野花的气息。
阿依朵也不甘示弱,轻轻拉住张绥之的右手袖口,虽不像花翎那般大胆,但仰起的圆脸上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满了期待和一丝羞涩的挑衅:“张公子,别怕嘛,我们带你去好玩的地方!”
张绥之只觉得两股截然不同却都充满生命力的热力从左右传来,手臂被花翎紧紧箍住,挣脱不得,脸上烫得厉害,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他自幼读圣贤书,何曾与陌生女子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更何况是这般热情如火、不拘礼法的边地少女。
“两……两位姑娘,请……请自重……”他试图抽出胳膊,声音都有些发颤。
“自重?什么意思?”花翎眨着大眼睛,故作不解,“我们寨子里,喜欢谁就要靠近谁,这才是自重呢!对不对,阿依朵?”
阿依朵用力点头,梨涡浅笑:“嗯!汉家哥哥,你身上好香啊,是书的味道吗?”
张绥之哭笑不得,被两个少女半推半拉着,离开了喧闹的中心广场,向着寨子边缘一片相对安静的区域走去。沿途仍有不少寨民向他们投来善意的、好奇的,甚至是带着几分羡慕的笑容,显然对这一幕习以为常。
他们来到几棵巨大的、枝繁叶茂的榕树下,这里聚集着十来个半大的孩子,围坐在一位须发皆白、脸上布满皱纹如同老树皮的老者身边。老者身前点着一小堆篝火,跳动的火光照亮了他深邃的眼眸和手中一杆古老的烟袋。孩子们戴着各种粗糙的、用木头、兽骨甚至干草编织成的面具,大多是狰狞的狼头、熊首,或是些说不清形状的怪异鬼脸,在明明灭灭的火光映衬下,显得有几分阴森诡谲。
“阿普,我们来了!”花翎扬声喊道,拉着张绥之挤进了孩子堆里。
老者抬起浑浊却透着一丝睿智的眼睛,看了看花翎和阿依朵,又瞥了一眼她们中间那个面红耳赤、明显是汉人打扮的俊俏少年,嘴角扯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用苍老而沙哑的土语说道:“花翎丫头,阿依朵丫头,你们两个‘断根礼’都行过的人了,还来听我老头子讲这些哄娃娃的故事?也不害臊!”
花翎脸不红心不跳,指着张绥之理直气壮地说:“阿普,我们是陪这位从丽江城来的汉家哥哥听的!他没见过世面,我们带他见识见识!”
阿依朵也连忙附和:“对对对,张公子可喜欢听故事了!”
张绥之虽不完全懂土语,但看老者的表情和花翎、阿依朵的反应,也猜到了大概,脸上更是臊得慌,感觉自己像个被展览的珍稀动物。孩子们也纷纷回过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被寨子里最漂亮的两位姐姐“挟持”来的白净哥哥,面具下露出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和狡黠。
老者呵呵低笑了两声,不再理会她们,深吸了一口烟袋,缓缓吐出青灰色的烟雾,那烟雾在火光中缭绕,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魔力。他用那种古老而苍凉的语调,开始讲述起来,旁边一个稍大点的孩子似乎懂得些汉话,磕磕绊绊地低声为张绥之翻译着大意。
故事的内容光怪陆离,充满了边地特有的原始想象和对自然、鬼神的敬畏。有关于玉龙雪山山神发怒,将贪婪的盗宝者冻成冰雕,永世守望雪线的传说;有关于密林深处,迷惑旅人的美丽女妖,会用歌声将人引入沼泽,吸食精气的轶闻;还有关于某些横死的怨灵,会在月黑风高之夜,附着在野兽身上,回到寨子寻找替身的可怕故事……
老者的讲述极具感染力,苍老的声音时而低沉如耳语,时而高亢如咆哮,配合着篝火噼啪的爆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与故事氛围格格不入的狂欢鼓点,竟真的营造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氛围。张绥之起初还因身边的少女而心神不宁,渐渐也被这奇诡的故事吸引,听得入了迷。他仿佛能看到那风雪弥漫的雪山垭口,能听到密林中女妖若有若无的歌唱,能感受到被怨灵附体的野兽那绿油油的、充满恶意的目光……
就在故事讲到最紧张处,老者描述一个惨死的猎户,其怨灵会化作一张漂浮的、没有五官的惨白人脸,在夜半时分贴到仇家的窗户上时,张绥之只觉得脖颈后忽然吹来一股阴冷的寒气。
他下意识地一回头——一张毫无血色、五官模糊的惨白脸孔,几乎零距离地贴在他眼前!那空洞的眼窝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啊!”张绥之吓得魂飞魄散,心脏骤停,整个人猛地向后一缩,差点从坐着的大树根上摔下去。
“哈哈哈——!”一阵银铃般,却在此刻显得格外“恶意”的爆笑声响起。只见那张“鬼脸”被摘了下来,露出了阿依朵笑得花枝乱颤的圆脸。她手里拿着一个用白桦树皮简单裁剪、用木炭画上扭曲五官的面具,显然刚才是她悄悄摸到张绥之背后搞的恶作剧。
“汉家哥哥,你的胆子怎么比林子里的松鼠还小呀!”花翎也笑得前仰后合,用力拍着张绥之的后背,差点把他拍得岔了气,“一个面具就把你吓成这样!要是真见了‘山魈’或者‘无面灵’,你岂不是要尿裤子?”
周围的孩子们也跟着哄笑起来,戴着各种恐怖面具的小脑袋凑在一起,指着张绥之叽叽喳喳,虽然听不懂具体说什么,但那善意的嘲笑意味再明显不过。
张绥之惊魂未定,脸颊滚烫,一半是吓的,一半是羞的。他抚着狂跳不止的胸口,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恶作剧得逞、一脸得意的阿依朵和笑得肆无忌惮的花翎,无奈道:“两位姑娘……人吓人,吓死人啊!”
老者也停止了讲述,摇着头,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菊花,用土语嘟囔了句什么,那翻译的孩子学着老者的腔调,对张绥之说:“阿普说,汉家娃娃,心思干净,没经过山里的事,怕鬼是正常的。”
这话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是更深的调侃。张绥之只能讪讪地笑了笑,感觉自己这个新科进士的威风,在这深山老寨里算是丢尽了。
经过这一吓,花翎和阿依朵似乎更觉得这汉家哥哥有趣了,一左一右挨得更紧。花翎几乎把半个身子都靠在了张绥之身上,在他耳边呵气如兰,用带着浓重口音但努力清晰的汉话低语:“汉家哥哥,别怕那些假的啦!我们火把寨,真正厉害的可不是鬼故事哦。”
阿依朵也凑近另一边,声音软糯,却带着一丝神秘的意味:“对啊,张公子,你知不知道我们寨子里的姑娘,怎么才算真正长大成人?”
张绥之被她们夹在中间,鼻尖萦绕着少女身上混合了汗味、草叶香和某种独特体香的气息,耳边是温热的气息和撩人的低语,刚刚平复的心跳又不受控制地加速起来。他隐约感觉到,她们要说的,可能比鬼故事更冲击他自幼接受的礼教观念。
“是……是什么?”他下意识地问,声音有些干涩。
花翎得意地扬起下巴,如同炫耀最值得骄傲的功绩:“我们火把寨的女子,到了年纪,要行‘断根礼’!这才算真正的成年人,有资格找男人,生娃娃,保护寨子!”
“断……断根礼?”张绥之一时没反应过来,但“断根”二字听起来就带着一股血腥和决绝的意味,让他心头一凛。
“对啊!”阿依朵接口道,语气天真又残酷,“就是独自一个人,偷偷摸到跟我们寨子有仇的部落,或者那些欺负人的坏蛋头领附近,找到机会,趁他不注意,或者制服他,然后……用我们特制的小银刀,咔嚓一下!”她伸出两根手指,做了一个切割的动作,脸上还带着纯真的笑容,“把他那个作恶的‘祸根’给割下来!带回来给长老们查验,就算成功啦!”
张绥之听得目瞪口呆,背后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这哪里是什么成人礼?这分明是……是刺杀!是血腥的复仇!是闻所未闻的野蛮习俗!他下意识地夹紧了双腿,感觉某个部位凉飕飕的。
花翎见张绥之脸色发白,更是来了劲,故意用夸张的语气说:“我十二岁那年就完成啦!对付的是个黑苗寨的大个子,可壮了!我躲在草丛里两天两夜,才找到机会,趁他喝醉了酒落单,一下子就得手了!他那玩意儿,啧啧,丑死了!”她说着,还拍了拍自己腰间,那里似乎真的悬挂着一柄小巧而锋利的银刀。
阿依朵也抢着说:“我割的是个倮倮寨的头人,可厉害啦!手下好多人的!我假装是迷路的小女孩,接近他,然后用阿诗玛头目教的法子,一下子就把他就放倒了!”她比划着,眼中闪过一丝与甜美外貌不符的狠厉之色.
两个少女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今天猎到了什么野兔山鸡。张绥之却听得心惊肉跳,头皮发麻。他看着身边这两个笑靥如花、充满青春活力的少女,实在无法将她们与如此血腥残忍的行为联系起来。这就是火把寨?这就是阿诗玛统领下的女子?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边地部落与汉家文明之间那道巨大而深刻的鸿沟。这里的生存法则,如此直白,如此残酷,充满了原始的力量与血腥。
“怎么样?汉家哥哥,现在知道我们火把寨姑娘的厉害了吧?”花翎用肩膀撞了一下还在震惊中的张绥之,坏笑道,“所以啊,你可要乖乖的,别惹我们生气哦!不然……嘻嘻。”她故意用目光扫过张绥之的下身,威胁意味十足。
阿依朵也掩口轻笑,眼神却同样大胆地在张绥之身上逡巡。
张绥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之前的旖旎心思被这可怕的“断根礼”冲得七零八落。他下意识地并拢双腿,身体僵硬,再不敢有丝毫妄动。这两个看似天真烂漫的少女,竟是如此可怕的“小煞星”!
就在张绥之被两位少女的“恐吓”弄得坐立不安时,一阵略显嘈杂的脚步声和交谈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榕树下诡异又暧昧的气氛。
张绥之抬头望去,只见两名身着汉家官服,但与丽江府衙役号服略有不同的男子,在一名寨中武士的引领下,正朝这边走来。为首一人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身材中等,面容勉强算得上端正,但眉宇间凝聚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浮躁与戾气,嘴唇紧抿,显得十分不耐。他身穿一件藏青色缎面圆领袍,虽是官服制式,但用料明显考究,腰间的束带也嵌着块成色不错的白玉,只是袍角沾了些泥点,显得有些狼狈。跟在他身后的青年年纪稍轻,约二十出头,容貌与前者有几分相似,却清秀儒雅许多,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清澈,举止从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湖蓝色直裰,反而更衬得气质干净。
花翎看到来人,立刻收敛了脸上的嬉笑,凑到张绥之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道:“汉家哥哥,小心点,前面那个黑脸的是木德隆,木府派驻我们寨子管理皮货交易的,脾气坏得很,总觉得自己是城里来的老爷,看不起我们寨子里的人。后面那个是他弟弟木景云,人倒是不错,比他哥哥讲道理多了。”
张绥之心下了然,原来是木府的人。木氏土司在丽江势力庞大,其家族分支遍布各地,负责各种事务,这火把寨位置重要,出产优质毛皮,有木府的人常驻并不奇怪。
木德隆显然心情极差,走到近前,甚至没先跟老者行礼,目光就扫过张绥之,看到他左右依偎着的花翎和阿依朵,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和轻蔑,黑着脸,用带着浓重丽江口音的官话,语气冲撞地对老者抱怨道:“阿普,你这故事讲完了没有?这鬼地方,一到晚上就阴风惨惨的!我跟你们说,我住的那碉楼,这两天晚上闹鬼!窗户外面,老是有一张白惨惨的鬼脸飘来飘去!吓得我觉都睡不好!你们寨子里是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他这话一出,旁边的孩子翻译还没来得及开口,花翎和阿依朵就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依朵更是扬了扬手里那个刚吓过张绥之的白桦树皮面具,用土语大声说了句什么,孩子们顿时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哄笑。
张绥之立刻明白了,木德隆看到的“鬼脸”,八成就是寨子里这些调皮孩子搞的恶作剧,可能手法比阿依朵刚才更隐蔽、更持续。看来这位木府老爷的人缘和胆子,都不太好啊。
老者抬起眼皮,淡淡地看了木德隆一眼,用土语慢悠悠地回了一句。那翻译的孩子忍着笑,对木德隆说:“阿普说,木老爷,心里干净,眼里就干净。鬼怪只找心虚的人缠。”
木德隆被噎了一下,脸更黑了,却又不好对德高望重的老者发作,只能把气撒在别处,目光再次落到张绥之身上,语气不善地问:“你是哪里来的?看着眼生得很。怎么跟这两个野丫头混在一起?”他显然把张绥之当成了某个不懂规矩、跑来猎奇的普通汉家子弟。
张绥之虽然不喜对方态度,但顾及礼数,还是站起身,拱手一礼,不卑不亢地道:“在下张绥之,丽江人氏,随家姐应阿诗玛头目之邀,前来观礼。”
“张绥之?”旁边的木景云听到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连忙上前一步,拱手还礼,态度十分谦和:“可是去年殿试高中二甲第九名、新科进士张绥之张公子?”
张绥之微微颔首:“正是在下。”
木景云脸上露出真诚的敬佩之色:“久仰张公子大名!没想到能在这深山寨中得见!失敬失敬!”他拉了拉还在愣神的兄长木德隆,“大哥,这位就是丽江同知张大人的公子,新科进士张绥之。”
木德隆这才反应过来,脸色变了变,上下重新打量了张绥之一番,似乎想从他身上找出点进士老爷的威风,但看着张绥之年轻的脸庞和略显凌乱的衣衫,那点嫉妒和轻视并未完全消失,只是勉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拱了拱手:“原来是张公子,幸会。”语气依旧淡淡的,没什么热情。
木景云则显得热情周到得多,他看了一眼渐渐西斜的月亮和愈发深沉的夜色,对张绥之道:“张公子,这篝火盛会虽热闹,但夜深寒重,令姐想必也疲惫了。敝舍就在寨子东头,虽比不得城里的宅院舒适,但总算干净整洁,也比这露天地里暖和些。若张公子与令姐不嫌弃,不如移步敝舍歇息?总好过在这喧闹处将就。”
张绥之正被花翎和阿依朵“缠”得有些头大,且确实担心姐姐张雨疏,觉得木景云的提议甚好,便拱手道:“木兄盛情,在下感激不尽。只是还需等家姐回来,并与阿诗玛头目知会一声。”
“那是自然。”木景云微笑着点头,“待会儿我陪张公子一同去寻令姐和阿诗玛头目说明便是。”
花翎和阿依朵见张绥之要被“抢走”,顿时不乐意了。花翎嘟着嘴道:“汉家哥哥,不是说好跟我们玩的吗?去他们那冷冰冰的碉楼有什么意思!”
阿依朵也拉着张绥之的袖口,眼巴巴地看着他。
张绥之只好温言安抚:“今日多谢两位姑娘相伴,甚是开心。只是夜已深,家姐需要休息,改日再向两位姑娘请教寨中风物。”他刻意避开了“断根礼”之类的话题。
这时,阿诗玛也带着张雨疏回来了。张雨疏脸上带着微醺的红晕,眼神明亮,显然与寨中长老们的会面颇为愉快。张绥之连忙上前,将木景云的邀请告知。
阿诗玛看了看木家兄弟,尤其是脸色不豫的木德隆,哈哈一笑,对张雨疏道:“雨疏妹妹,去他们那儿住也好。木二公子是体面人,他那碉楼确实比我们这寨子里的木屋舒服些,也清静。你们姐弟俩初来乍到,好好休息一晚。明日我再去找你们玩!”她又拍了拍张绥之的肩膀,凑近低语,带着戏谑,“小公子,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花翎和阿依朵可是盯上你咯!自求多福吧!”说完,又是一阵爽朗大笑。
张雨疏见阿诗玛也同意,便向木景云道谢:“如此,便叨扰木公子了。”
于是,张绥之姐弟便辞别了阿诗玛和依依不舍的花翎、阿依朵,随着木家兄弟向寨子东头走去。
木家的宅邸坐落在一片相对平整的高地上,远远望去,果然如木景云所言,更像一座防御性的碉堡。宅院由厚重的青砖砌成,方方正正,高达三层,墙体上开有狭长的箭窗,四角有突出的角楼。屋顶是平的,充当瞭望台,此时正有一名手持长矛的卫兵在上面巡逻。整个建筑在月光下显得坚固而冷峻,与周围依山而建、充满生机的木质吊脚楼形成鲜明对比,透露出一种与本地格格不入的疏离感和戒备心。
走到近前,两扇包着铁皮的厚重木门紧闭着。木景云上前叩响门环,很快,一名穿着整洁灰色布衣、年纪约五十上下、面容精干的老者打开了门,身后还跟着一名低眉顺眼、穿着朴素但干净的靛蓝布裙的年轻侍女。
“大公子,二公子,你们回来了。”老者声音平稳,目光迅速扫过木家兄弟身后的张绥之姐弟,微微躬身,“这二位是?”
木景云介绍道:“李叔,这两位是丽江城来的贵客,张同知家的公子和小姐。张公子,张小姐,这位是管家福伯,那是侍女小红。寒舍简陋,下人不多,还请多多包涵。”
李叔和小红连忙向张绥之姐弟行礼问安,态度恭敬却不卑不亢。
走进碉楼,内部景象却让张绥之有些意外。与外表的粗犷坚固不同,宅内布置得颇为典雅清幽。地面铺着打磨光滑的青石板,客厅中摆放着花梨木的桌椅,墙上挂着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字画,多宝格上陈设着一些瓷器古玩,虽然不算名贵,但搭配得宜,显示出主人不俗的品味。炭盆里烧着银炭,暖意融融,驱散了山夜的寒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与寨子里浓郁的烟火气、烤肉香截然不同。
木德隆一进门,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对弟弟木景云道:“景云,你招呼客人吧,我累了,先下楼歇息了。”说完,甚至没和张绥之姐弟客套一句,便径直沿着室内陡峭的木楼梯,“噔噔噔”地下楼去了,脚步声在空旷的砖石建筑内回响。
木景云对兄长的失礼显得有些尴尬,抱歉地对张绥之姐弟笑了笑:“家兄近日……嗯,因寨中事务和……呃……休息不佳,心情烦躁,绝非有意怠慢,还请张公子、张小姐千万不要见怪。”
张雨疏温婉一笑:“木二公子客气了,是我们深夜打扰,实在过意不去。”
张绥之也道:“无妨,木兄不必介怀。”
木景云见二人如此通情达理,神色稍缓,示意李叔和小红去准备茶水和客房。他请张绥之姐弟在客厅坐下,亲自斟茶,叹了口气,解释道:“不瞒二位,我们木家这一支,从曾祖辈起,就被土司老爷派驻到这火把寨,负责与寨民交易,收购山货皮张,运往丽江城中。说起来也算是三代经营于此了。”
他环顾了一下这间虽雅致却难掩孤寂的客厅,继续道:“只是这火把寨地处偏远,民风……彪悍,与城中生活天差地别。家兄性子急,总想着做出成绩,早日调回城中,故而时常焦躁。加之最近……他总说这宅子不太平,夜半有异响,窗外见鬼影,弄得心神不宁。请了寨子里的祭司来看过,也说没什么问题,可他就是疑神疑鬼……唉。”
张绥之想起花翎和阿依朵的恶作剧,以及木德隆刚才在榕树下的抱怨,心中了然,那“鬼影”十有八九是寨中调皮孩童所为,目的可能就是戏弄这位不讨喜的木府老爷。但他不便说破,只是安慰道:“或许只是山风呼啸,树影摇曳,加之木兄思虑过重,以致错觉。安心静养几日便好。”
木景云苦笑着摇摇头:“但愿如此吧。”他顿了顿,转移了话题,语气中带着真诚的敬佩,“张公子少年登科,名动京华,实在是吾辈楷模。这穷乡僻壤,难得有您这样的雅士光临,今晚定要备些薄酒,向公子请教些学问。”
张绥之连称不敢。
这时,小红过来禀报,客房已经收拾妥当。木景云便亲自领着张绥之姐弟上楼去看房间。客房在二楼,陈设同样简洁而雅致,窗户正对着寨子的方向,透过窗格,还能看到远处广场上未熄的篝火余烬和隐约晃动的人影,狂欢似乎还未完全结束。
安顿好张雨疏后,木景云又邀请张绥之到三楼他的书房小坐。书房里藏书颇丰,除了经史子集,竟还有许多地理志异、民俗风物之类的杂书,可见木景云虽身处边地,却是个好学之人。两人品茶夜谈,从京城见闻到丽江风土,从圣贤文章到边寨习俗,竟十分投缘。木景云学识渊博,谈吐文雅,且对火把寨乃至整个滇西的形势都有独到见解,让张绥之刮目相看,渐渐忘了初时的拘谨和这一整日的疲惫与惊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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