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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沁芳雅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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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后,张府后园,暖阳和煦。

    张雨疏正坐在石桌旁,宣纸铺展,纤手持笔,细细勾勒着园中那株开得正盛的山茶。笔触细腻,色彩淡雅,一朵雍容的山茶花渐渐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张绥之凑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嘴巴像是抹了蜜:“姐,你这丹青妙笔真是越来越出神入化了!瞧这花瓣的层次,这叶片的脉络,简直把咱们园子里这株‘雪塔’的精魂都给勾出来了!我看呐,再过些时日,你这画作怕是要被木府收藏了去!”

    张雨疏闻言,莞尔一笑,伸出纤纤玉指,轻轻点了一下他的额头,嗔道:“马屁精!整日里就没个正形。这‘雪塔’是好看,可哪有你说的那般玄乎?不过是闲来无事,信手涂抹罢了。”

    姐弟俩正说笑间,丫鬟引着木靖走了进来。木靖今日未着官服,一身月白云纹锦袍,更显温文尔雅。他笑着拱手:“远远就听见绥之贤弟在夸赞雨疏妹妹的画技,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有幸一睹佳作。”

    张雨疏忙起身还礼,脸颊微红:“木大哥取笑了,不过是拙劣之作,难登大雅之堂。”

    木靖欣赏了一番画作,真诚赞了几句,随后切入正题:“明日我在城郊的‘沁芳园’设了个小宴,邀了些木府中年纪相仿的子弟聚聚,都是些风雅之事,品茶论画,或是切磋些骑射。不知绥之贤弟和雨疏妹妹可否赏光?”

    不等张绥之回答,木靖又笑着看向他:“绥之如今可是我们木府的名人了,连破两桩奇案,大家都想见见这位少年神探是何等风采呢。”

    这时,原本在花园另一头扑蝴蝶的花翎和阿依朵像两只小雀般蹦跳过来,花翎眼巴巴地问:“木大人,木大哥!我们能去吗?我们也想见见世面!”

    阿依朵也拽着张绥之的袖子,连连点头,满眼期待。

    木靖被她们逗乐,伸手轻轻捏了捏花翎和阿依朵被阳光晒得微黑却健康红润的脸蛋,笑道:“去是可以,不过你们两个调皮鬼得答应我,要乖乖听话,不许给你们绥之哥哥和雨疏姐姐惹麻烦,知道吗?”

    “保证听话!”两个少女异口同声,欢喜雀跃。

    木靖又寒暄几句,便告辞先去准备。待他走后,张雨疏看着弟弟,温婉一笑,打趣道:“听见没?明日去了沁芳园,可要好好表现。木府里未出阁的贵族小姐多的是,个个知书达理,你多与她们聊聊,学学如何与世家贵族打交道。将来你无论是留京还是外放,总免不了要与皇家宗室、藩王公侯府上往来,现在多见识见识,总没坏处。”

    张绥之却撅起了嘴,凑到姐姐身边,压低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我的好姐姐,你还看不出来吗?木靖大哥这分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搞这么大阵仗,请这么多年轻子弟,我看啊,主要是为了名正言顺地邀请姐姐你出去走走,顺便让木家的人悄悄相看相看你这位未来的主母呢!”

    张雨疏被说中心事,顿时羞得满面通红,举起手中的画笔作势要打:“小混蛋!你……你再胡说八道贫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张绥之一边灵巧地躲闪,一边继续笑嘻嘻地“劝进”:“哎哟,姐姐饶命!我可没胡说!你想想,木靖大哥年纪不到三十,已是五品同知,深得木府信任,前途不可限量!人品端方,性情温和,这样的乘龙快婿,姐姐你还犹豫什么?我看啊,你就从了吧!”

    第二天清晨,二月的风还带着料峭寒意,却掩不住张府门前的融融暖意。张雨疏悉心装扮,一身最心爱的藕荷色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袄裙,外罩一件雪白无瑕的狐裘斗篷,衬得她面若芙蓉,亭亭如玉。张绥之则是一身雅致的青衿圆领袍,头戴方巾,更显俊秀文雅。花翎与阿依朵也换上了崭新的汉家衣裙,虽有些不习惯地扯着宽大的袖子,但脸上满是新奇与兴奋。

    木靖的马车准时抵达府门,他今日身着象征五品武官的熊罴补子绯色官服,腰束金带,显得英武不凡。见到盛装打扮的张雨疏,他眼中闪过毫不掩饰的惊艳,笑着拱手,语气温和而真诚:“雨疏妹妹今日真是光彩照人,将这晨曦都比下去了。”说罢,他极为自然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搀扶张雨疏登上马车,举止间充满了绅士风度。张绥之在一旁瞧着,嘴角噙着笑意,带着两个东张西望的义妹上了后面一辆小车。

    马车驶向城郊,不多时,便抵达一处名为“沁芳园”的雅致庄园。但见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小桥流水环绕其间,虽处边陲,却颇有江南园林的韵味。一片开阔的草地上,已有数名衣着华丽的年轻男女正在玩锤丸,彩球飞舞,笑语嫣然,周围侍立着众多手捧暖炉、点心的侍女。而在不远处设好的座椅区,一人尤其醒目——木玄霜一身六品武将的彪纹青袍官服,正端坐在椅上,腰背挺直,面容清冷,自带生人勿近的气场。

    见到张绥之一行人到来,木玄霜的目光扫过,最终落在张绥之身上,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语气依旧带着几分清冷:“哟,我们的小神探也来了?这沁芳园的风雅,怕是比不得案发现场来得有趣吧?”

    张绥之脸上一热,忙上前规规矩矩行礼:“木将军说笑了,晚辈是来学习的。”

    木玄霜略一点头,算是回礼,随即招手唤来身旁几位年轻男女,介绍道:“这是家妹木芷伊,年方十七。”木芷伊容貌秀美,举止端庄,向张绥之微微万福。木玄霜又指向旁边两位年轻男子:“这是她的夫婿,宋鹤年,如今在你父亲张同知手下任职。”宋鹤年拱手致意,态度谦和。接着是一位略显腼腆的少年,“这是侄子木诚,今年十六。”最后是一个活泼的小姑娘,“小妹木南湘,十二岁。”这些木家子弟,无论男女,皆仪态万方,言谈举止间透着百年土司府积淀下的深厚教养与贵气,虽为纳西族,但其对汉文化的熟稔与优雅,比起中原世家大族的子弟亦不遑多让。

    众人听闻张绥之便是近日连破奇案的“少年神探”,又是新科进士,纷纷投来好奇与敬佩的目光,七嘴八舌地称赞:

    “原来是张同知家的公子,真是年少有为!”

    “听说还是进士及第,天子门生,我们丽江府可是多年未出这样的人物了!”

    “张公子,日后可要多多指教!”

    木靖见张绥之被围住,笑着解围道:“绥之贤弟,你且随意,园中皆是同龄人,不必拘束。锤丸、投壶,或是单纯赏景品茗皆可。”说罢,他转向张雨疏,声音不自觉地放柔:“雨疏妹妹,那边马厩有几匹温顺的滇马,景色极佳,我们去骑马散心可好?”

    张雨疏脸上飞起红霞,看了一眼弟弟,轻声叮嘱道:“绥之,照顾好花翎和阿依朵,莫要失了礼数。”随后,她转向木靖,声音娇柔婉转,带着一丝依赖:“那……木大哥,你得教我,我骑术不精,怕摔着呢。”说着,竟是十分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挽住了木靖的胳膊。

    木靖受宠若惊,连声道:“这是自然,有我护着,定不会让妹妹摔着。”两人相视一笑,并肩向马场走去,阳光将他们的身影拉长,融洽无比。

    木靖和张雨疏并肩向马场走去,阳光将二人的身影拉长,融洽无比,渐渐消失在园林的葱茏树影之后。这边草地上,张绥之被木家一众年轻子弟围在中间,成了焦点。

    木诚最是活泼,他笑嘻嘻地拉着张绥之在铺了锦垫的胡床上坐下,立刻有侍女奉上香茗和精致茶点。他身子前倾,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遥远京城的向往:“绥之哥哥,快跟我们说说,京城到底是什么样子的?紫禁城,是不是真的像画里画的那样,金光闪闪,一眼望不到边?”

    张绥之接过茶杯,道了声谢,面对这群与自己年纪相仿、却因地域而充满好奇的新朋友,也放下了些许拘谨,笑着回答:“紫禁城啊,确实极大。光是那宫墙,就感觉比我们丽江的城墙还要高耸厚重。前朝有三大殿,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巍峨壮丽,尤其是奉天殿,须弥座台基高耸,汉白玉栏杆层层叠叠,殿顶的金色琉璃瓦在太阳底下,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每逢大朝会,文武百官列队而入,那场面……”他顿了顿,描绘了一下百官依品级着各色补服,在礼官唱引下徐徐前行的肃穆景象。

    木诚听得入了迷,仿佛身临其境。木诚惊叹道:“贤弟是进士,定然是参加过殿试,面见过圣上的了!天子……天子是何等模样?是不是真如戏文里说的,是真龙下凡,不怒自威?”

    张绥之被问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实话实说:“诚兄快别取笑我了。殿试那天,在奉天殿外候着,心里像揣了只兔子。等真的进了殿,跪在丹墀之下,头都不敢抬,只看见眼前金砖地面光可鉴人,还有御座下那一片明黄色的衣角。皇上问策时,声音是从上面传来的,清朗沉稳,但我……我当时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哪敢直视天颜?不过……”他压低了点声音,“听同年们说,皇上确实非常年轻,算起来,竟与我同岁。”

    “哇!和绥之哥哥一样大!”木南湘小姑娘惊呼出声,几个女孩立刻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脸上泛起红晕,显然对那位与她们心中俊俏进士同龄的年轻天子充满了浪漫的想象。

    张绥之见她们模样,不由得好笑,补充道:“你们可别以为皇上年轻就好应付。我听说,皇上十五岁以藩王身份入继大统,登基之初,朝中局势复杂,阁老、太监、边将,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可皇上硬是凭借过人智谋和魄力,短短几年便稳住了局面,将权柄牢牢握在手中。那一大群在官场浸淫了几十年的老臣,都未必斗得过他呢。”这番话既是对皇帝能力的客观描述,也隐隐透露出他对那位同龄君主的钦佩。

    木诚听了,一拍大腿,仿佛找到了共鸣,也开始炫耀起自己的“辉煌战绩”:“说起这个,绥之哥哥,你去过京城见过大世面,我虽没去过,可我也跟着玄霜姑妈去过中甸(香格里拉)打仗呢!那里跟咱们丽江可不一样,天高云阔,草原一眼望不到边,远处是连绵的雪山,山顶终年积雪,在阳光下像戴着银冠的神女。那里的湖泊像宝石一样蓝,深不见底,倒映着雪山和蓝天,美得……美得让人心里发慌,又忍不住想看。”

    他手舞足蹈地比划着:“那里也神秘得很,寺庙的金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诵经声能传出去老远,还有各种关于山神湖怪的传说。当然,也危险,那些不肯归附的部落蛮子,彪悍得很,骑着矮脚马,来去如风。不过都被我们打跑了!朝廷还褒奖了我们呢!”

    木芷伊虽然已是妇人,但久居深闺,哪听过这些边塞风情和战阵之事,纷纷露出向往又略带畏惧的神色,夸赞道:“诚儿真是英勇威武!”

    张绥之心里明白,木府作为滇西北最大的土司,一直在对外扩张势力,中甸一带是战略要地,摩擦征战在所难免。但像木诚这样的贵族子弟,所谓的“打仗”,多半是随军历练,在重重保护下见识一下战场氛围,镀层金罢了。他看着木诚眉飞色舞、仍带着几分孩子气的脸庞,心想这少年本质上还是娇生惯养,心思单纯,喜欢听新鲜故事,也喜欢炫耀自己的经历,一来二去,显然已经把他这个“京城来的进士哥哥”当成了自己人,什么都往外说。

    果然,木诚凑近张绥之,压低声音,带着点男孩子间的炫耀和神秘,戳戳张绥之的胳膊:“张哥哥,我告诉你个秘密,你可别外传。那次我们打败了一个负隅顽抗的部落,酋长投降后,我……我亲手俘虏了好多他们部落里的姑娘!那些姑娘,跟汉家的女子都不一样,皮肤是蜜色的,眼睛亮得像高原上的星星,性子野得很,像没驯服的小马驹!”

    他正说得起劲,一个清冷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在他头顶响起:“哦?是吗,诚儿?我怎么记得,那天晚上是某个小英雄,看中了一个特别泼辣的丫头,想显显威风,结果半天制服不了人家,反被那丫头一脚踢中了要害,疼得眼泪汪汪,哭着跑来找姑妈我求救?最后还是我帮你把人按住,你才‘得手’的?”

    众人一看,正是木玄霜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瞬间面红耳赤的木诚,嘴角噙着一丝难得的、带着宠溺的笑意。

    木诚被当众拆穿,尤其是还在他刚认识的、颇为敬佩的“绥之哥哥”面前,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拽着木玄霜的衣袖直跺脚,撒娇道:“姑妈!你……你坏人!干嘛揭我老底!我不要面子的嘛!”

    木玄霜被他逗乐,伸手捏了捏他气鼓鼓的脸蛋:“好好好,我们诚儿最英勇了,是姑妈记错了。”话虽如此,她那眼神分明写着“你小子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

    这一幕引得周围众人哈哈大笑,连张绥之也忍俊不禁,觉得这对姑侄的关系十分有趣,木玄霜看似冷峻,对这个侄子却明显有着深厚的感情。

    笑闹过后,木玄霜神色稍稍收敛,对众人道:“好了,时辰差不多了,大家收拾一下,随我去正厅给父亲请安。他老人家今日精神尚可,想见见大家,特别是靖哥儿带来的客人。”她说着,目光特意在张绥之身上停留了一下。

    张绥之敏锐地察觉到,当木玄霜提到“给父亲请安”时,周围原本轻松欢快的气氛为之一滞。木芷伊、木希宁等人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变得有些公式化,连刚才还活泼闹腾的木诚,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木南湘年纪小,似乎不太明白,但也被兄姐们忽然严肃起来的神情影响,安静了下来。

    这种微妙的变化没有逃过张绥之的眼睛。他心中暗忖:看来木玄霜之前提及的,他们与父亲木青关系不甚融洽,并非虚言。这次家族聚会,背后似乎另有缘由。

    趁着众人准备移步的间隙,张绥之故意落后几步,与木玄霜并肩而行,低声问道:“木将军,令尊……木青老爷子的身体近来可好?”

    木玄霜看了他一眼,似乎欣赏他的敏锐,也压低声音回答,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复杂:“劳绥之挂心。父亲身体硬朗,只是年纪大了,脾气愈发……固执。他是先土司木定公的弟弟,我母亲,是他的原配夫人,十二年前去世了。”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后来,他又续娶了一位,生下了南湘。我大哥早夭,二哥……几年前战死在金沙江畔,只留下了诚儿这根独苗。”

    张绥之默默点头,这些信息与他之前的猜测吻合。木玄霜继续道:“我原本……也曾有过丈夫,是与二哥一同出征时战死的。自那以后,我便发誓不再嫁人,一心辅佐木府军务,也将诚儿视若己出。至于我父亲……”她嘴角掠过一丝淡淡的嘲讽,“他与我们,尤其是我们这几个原配所出的子女,还有诚儿,关系都算不上融洽。家中氛围,时常是压抑的。”

    她看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正被木芷伊牵着的、天真烂漫的木南湘,语气缓和了些:“南湘年纪小,又是继母所生,倒还算得父亲欢心。这次难得将大家都聚在一起,连旁支的靖哥儿,还有你们姐弟都请来,表面上是家族联谊,实则……”她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是因为老头子最近身体有些反复,动了修改遗嘱、重新分配家产和权力的念头,听说在外面的私生女木希宁也要回来。有你们这些外人在场,他或许会顾忌颜面,态度不至于太过苛刻。”

    张绥之心头了然。原来如此!这场看似风花雪月的“沁芳雅集”,底下竟涌动着家族内部权力和财产分配的暗流。木靖邀请他们姐弟前来,恐怕也有借重张同知家背景,为木玄霜这一支增加些许分量的考量,至少让木青在做出决定时,不至于完全无视他们的存在和背后的潜在关系。

    他不由得对木玄霜生出一丝同情。这位看似强势冷峻的女将军,内心却承载着丧夫之痛、家族内部的不和以及对侄子未来的担忧。而即将面对的那位一家之主木青,恐怕是个极其难缠的角色。

    思忖间,众人已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座更为宏伟肃穆的主宅前。厅堂开阔,陈设古朴而奢华,透着百年土司家族的底蕴。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药香和檀香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厅内主位上,一位身着深色纳西族传统服饰、须发皆白、面容清瘦却目光锐利的老者,正端坐在一张铺着虎皮的太师椅上,不怒自威。他便是木青,木府前任土司的弟弟,如今木家辈分最高的长者。他的身旁,坐着一位年纪稍轻、衣着华贵、面容姣好却带着几分疏离的妇人,想必就是他的续弦夫人,木南湘的生母李氏。身边还有一位穿着深青色吏员圆领袍,左眼带着眼罩的男子。

    木靖和张雨疏也已从马场赶来,站在人群前列。木靖上前一步,恭敬行礼:“叔父安好,婶母安好。小侄已将张公子、张小姐请到。”

    木靖和张绥之介绍说:“叶乘风叶捕头是我们老太爷的忘年交。老太爷平日就喜欢叫他来喝茶、下棋,说说外面的事。这次……这次家族聚会,老太爷原本也吩咐了,要请叶捕头一起过来热闹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张绥之姐弟身上。张绥之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与姐姐交换了一个安心的眼神,然后从容上前,执晚辈礼,朗声道:“晚生张绥之,携家姐张雨疏,拜见木青老大人,夫人。恭祝老大人福寿安康。”

    木青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张绥之年轻却沉静的面庞,又看了看他身旁亭亭玉立、气质温婉的张雨疏,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微微颔首,声音低沉而缓慢:“张同知的公子和千金……果然一表人才。不必多礼,看座吧。”

    木青那一声低沉的“看座”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将厅堂内原本尚存的一丝家族聚会的暖意彻底驱散。侍女们无声地搬来绣墩,张绥之与张雨疏依言坐下,位置被安排在木青右下首,与木靖相近,显示出主人对客人的些许礼遇,但这礼遇却透着疏离的冰冷。

    厅内一时寂静,只闻炭盆中银炭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以及众人或轻或重的呼吸。木青浑浊却锐利的目光缓缓扫过下首的子女们,像一头老迈却依旧警惕的雄狮审视着自己的领地。那目光最终落在了女儿木芷伊身上。

    “芷伊。”木青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个字都像小石子投入寂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木芷伊身子微微一颤,连忙起身,垂首应道:“父亲。”

    “上月账房报上来,你又从公中支取了三百两银子,说是添置冬衣首饰?”木青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你房里那些绫罗绸缎、金银珠翠,怕是开个铺子都绰绰有余了罢?木府如今是金山银山,也经不起这般流水似的花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宋家难道短缺了你的用度?还是觉得,木家的钱,就该让你这般挥霍?”

    木芷伊脸色瞬间煞白,手指紧紧绞着帕子,眼圈立刻就红了,讷讷道:“父亲……女儿……女儿只是见今年时兴苏样的妆花缎,想着……”

    “想着什么?”木青打断她,嘴角勾起一丝冷峭,“想着如何与城中那些闲散妇人攀比?还是觉得,你多花销些,木家的脸面就更光彩些?”他目光转向一旁低眉顺眼的宋鹤年,“鹤年,你身为朝廷命官,俸禄虽不算丰厚,但打理自家庄田,勤谨些,总不至于让妻儿受冻挨饿。怎么,是觉得依附岳家,便可高枕无忧,连自家的根本都懒得经营了?”

    宋鹤年额上见汗,连忙起身,躬身道:“岳父大人教训的是,是小婿疏忽,回去定当勤勉理事,不敢懈怠。”他语气惶恐,头垂得更低。

    木青冷哼一声,不再看他们,目光又移向躲在木玄霜身后的木诚。

    “还有你,诚儿。”木青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明显的怒意,“让你去族学读书,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先生布置的课业,哪次不是敷衍了事?让你随军历练,涨涨见识,学些男儿担当,你倒好!你看看你都去干了什么?!”老爷子猛地一拍椅子扶手,发出沉闷的响声,吓得木诚一个哆嗦。

    “让你去中甸是巡防,是震慑不臣!你倒好,仗着木家的势,带着亲兵去抓人家部落的姑娘!你这是去打仗?你这是去给我木家丢人现眼!木家的脸,都让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丢尽了!”木青气得胡子直抖。

    木诚被骂得抬不起头,整个人几乎要缩进木玄霜的影子里,小声嘟囔:“我……我没糟蹋她们……就是……就是看着好玩……”

    “好玩?!”木青勃然大怒,“强掳民女,在你眼里就是好玩?!你才多大?啊?就知道贪恋美色,游手好闲,一事无成!你看看当今嘉靖天子!比你才大一岁!人家登基的时候,比你现在还小!面对满朝老臣,权阉,是何等的沉稳果决,励精图治!你再看看你!除了仗着祖荫胡作非为,你还会什么?!木家的将来,要是交到你手上,我看离败亡也就不远了!”

    木诚被骂得彻底没了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死死拽着木玄霜的衣角。

    木玄霜眉头紧蹙,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清冷却带着护犊的强硬:“爹!诚儿年纪还小,难免有行差踏错的时候!二哥去得早,就留下这么一根独苗,我多疼他一些怎么了?难道要像您对二哥那样,整日里非打即骂,逼得他……”她话到嘴边,似乎意识到失言,硬生生顿住,但意思已然明了。

    “疼他?你这是害他!”木青怒视女儿,“疼他你就纵容他在中甸胡作非为,糟蹋人家姑娘?这叫疼?玄霜,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次的事,根本就是你默许的!甚至是你派兵帮他去的!你这叫宠?你这叫无法无天!”

    “爹!什么叫糟蹋?!”木玄霜也来了火气,凤目圆睁,毫不退让,“边地部落,弱肉强食!诚儿抓几个战败部落的女子,怎么了?这在我们木家,在滇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叫征服!是彰显我木家武勇和权威!怎么到了您嘴里,就成了十恶不赦的罪过了?!再说了,您年轻时玩弄并抛弃的姑娘还少吗?”

    “你……你……”木青被女儿这番强词夺理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木玄霜,半晌说不出话来。他猛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脸色涨得通红,显然怒极。

    “好!好!反了,都反了!”木青连说三个“好”字,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众人,最后狠狠瞪了木玄霜和木诚一眼,拂袖道,“我懒得与你们争辩!朽木不可雕也!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他竟不再理会众人,转身对身旁的李氏低语一句,又看了一眼张绥之和木靖,沉声道:“绥之,靖儿,乘风你们三个,随我到书房来一趟。”语气不容置疑。

    然后,他便在李氏的搀扶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气氛压抑的厅堂,留下身后一片死寂和神色各异的众人。

    木靖连忙起身,对张绥之使了个眼色。张绥之心领神会,对姐姐投去一个安抚的眼神,便与木靖一同跟上木青和叶乘风的脚步。

    穿过几道回廊,来到宅院深处一间相对僻静的书房。书房不大,陈设却极为典雅,多宝格上摆放着古籍珍玩,墙上挂着一幅显然是新近绘制的木青老年画像,画中的他目光矍铄,带着一家之主的威严,与现实中这位疲惫易怒的老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木青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坐下,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脸上的怒色稍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奈。他挥挥手,让李氏也退下。

    书房内只剩下木青、木靖、叶乘风和张绥之四人。

    木靖率先开口,语气带着劝慰:“叔父,您消消气。芷伊妹妹和诚儿他们年纪尚轻,难免有不懂事的地方,慢慢教导便是,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伤了身子。”

    木青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目光看向张绥之,语气复杂:“绥之啊,让你见笑了。家丑,家丑啊……你看看我这几个儿女,有一个成器的吗?芷伊虚荣,鹤年懦弱,诚儿更是被玄霜宠得无法无天!要是他们能有你一半的懂事、沉稳和才干,我便是立刻闭眼,也能安心了。”

    张绥之连忙躬身:“老大人言重了。晚辈驽钝,岂敢与木府公子小姐相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老大人为家族操劳一生,严格些也是望子成龙之心。”

    木靖也接口道:“叔父,绥之贤弟说得是。您看绥之,年纪轻轻便高中进士,心思缜密,连破奇案,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这都是张同知教导有方啊。”

    木青叹了口气,指了指靠墙放着的一个不起眼的黑漆木箱,那箱子不大,却显得十分沉重,锁扣紧闭。“教导有方……是啊。可惜我木青,没这个福分。”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偏执和猜疑,“靖儿,绥之,你们都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们。我总觉得……总觉得有人要害我。尤其是最近,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他压低了声音,眼神变得有些警惕:“你们看,这箱子里,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一些体己,主要是珠宝,还有些地契房契。我原本打算……重新分配一下。可现在……我不敢轻易动它了。我甚至不敢让太多人知道它的存在。芷伊她们,还有玄霜……唉,谁知道他们心里到底怎么想的?”

    木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关切:“叔父,您多虑了!都是一家人,血脉至亲,怎么会……”

    “至亲?”木青冷笑一声,打断他,“自古为了钱财权力,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事情还少吗?我有两个儿子都不在了,也许曾经还有其他儿子,但都下落不明,唯一的孙儿烂泥扶不上墙,我老了,不中用了,在他们眼里,恐怕早就成了绊脚石了!靖儿,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虽非嫡系,但行事稳重,我最是信得过。还有绥之,你是张同知的公子,为人正直。我叫你们来,就是希望……万一,我是说万一我有什么不测,你们……你们要帮我看着点,保护好这个箱子,也……也算替我主持个公道。”

    张绥之心中暗凛,看来木玄霜之前所言非虚,木青确实疑心极重,且已动了修改遗嘱的念头,甚至预感到了危险。他面上不动声色,恭敬道:“老大人放心,晚辈虽人微言轻,但定当竭尽所能。只是……老大人或许真是思虑过重,还需安心静养才是。”

    木青摆了摆手,显得意兴阑珊:“好了,你们的心意我知道了。去吧,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张绥之和木靖依言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门,两人沿着来时的回廊慢慢走着。

    木靖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情,低声道:“绥之贤弟,实在对不住。原本是想请你和雨疏妹妹来散散心,没想到……让你见笑了,还卷进我们家这些糟心事里。叔父他……年纪大了,脾气是倔了些,疑心也重。他其实是怕身边人不稳当,特地叫我和叶捕头来,名义上是家族聚会,实则是想让我这段时间多在庄园附近走动,暗地里护卫他的安全。我寻思着人多眼杂,你和雨疏妹妹又是信得过的人,便自作主张将你们也请了来,想着万一有事,也多两个帮手,没想到一来就碰上这场面。”

    张绥之笑了笑,语气轻松:“木大哥不必介怀。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晚辈理解。其实方才听老爷子那番话,我也猜到了七八分。只是没想到,老爷子疑心至此。”他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书房方向,“那箱珠宝……恐怕才是真正的风暴眼。”

    木靖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走吧,我们去前厅,晚膳应该快准备好了。雨疏妹妹她们怕是等急了。”

    叶乘风说自己要不就不留下来吃饭了,木靖连忙劝道:“别啊,叶捕头,吃完再走嘛。”叶乘风便答应了。

    三人来到用作餐厅的花厅,果然见张雨疏、花翎、阿依朵以及木家其他子弟都已入座。桌上的菜肴极其丰盛,山珍海味,水陆并陈,显然木府虽内部不和,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足,尤其是在有外客的情况下。

    然而,气氛却远不如午间在沁芳园时轻松。木芷伊眼睛还有些红肿,低着头默默吃东西。宋鹤年则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木诚倒是没心没肺,似乎早已将刚才的斥骂抛诸脑后,正大口吃着面前的炙肉,还时不时偷偷瞄一眼坐在张绥之旁边的花翎和阿依朵,被木玄霜用眼神警告后,才讪讪地收敛些。木玄霜面无表情,自顾自用餐,仿佛刚才的争吵从未发生。只有年幼的木南湘,还不懂大人间的暗流涌动,吃得津津有味。

    席间无人高声谈笑,只有碗筷碰撞的细微声响和偶尔几句无关痛痒的客套话。张绥之倒是泰然自若,他心性豁达,且这木府的珍馐美味确实难得,便专心享用起来,尤其是那道用丽江特产黑山羊羔肉炖煮的锅子,汤鲜肉嫩,让他连喝了两碗。

    宴席便在这样一种表面奢华、内里压抑的诡异氛围中继续。木诚到底是少年心性,加之刚才被祖父当众斥责,心中憋闷,几杯果酒下肚,胆子便大了起来。他坐在位子上,看似无聊地把玩着酒杯,眼角的余光却瞟向身后侍立的一个美艳丫鬟。那丫鬟约莫十七八岁,身段丰腴,眉眼含春,正是之前被他多看了几眼的玉兰。

    木诚趁众人或低头用餐,或各怀心事之际,偷偷伸出手,在桌下极快地勾了一下玉兰垂在身侧的手指。玉兰身子微微一颤,非但没有躲闪,反而飞给他一个欲拒还迎的媚眼,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木诚见状,心头一热,胆子更壮,索性将腿悄悄伸过去,隔着薄薄的裙料,蹭了蹭玉兰的小腿。

    玉兰脸上泛起红晕,却依旧稳稳站着,只是呼吸略微急促了些。木诚享受着她温顺的默许,脸上不由得露出得意的神色,甚至忘了咀嚼口中的食物。后来,他竟色胆包天,见无人注意他这边,那只不安分的手竟顺着桌沿悄悄滑下。木诚放到现在也就是高中生年纪,没想到如此早熟。在现代的同龄人还在大瓦的时候,人家已经实战了。

    这时,坐在他身旁的木玄霜注意到了侄子的异样和那丫鬟脸上的潮红。她非但没有出言制止,眼中反而闪过一丝近乎纵容的得意之色,仿佛在说“看,我的诚儿多有男子气概”。见木诚一只手不便,她竟十分自然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鲜嫩的鹿肉,温柔地递到木诚嘴边,低声道:“诚儿,多吃些,正长身体呢。”同时,另一只手拿起帕子,轻轻替他擦了擦嘴角并不存在的油渍,动作娴熟自然,如同一位溺爱孩子的母亲。

    木诚就着姑妈的手吃了肉,对姑妈的“支持”心领神会,手下动作更是放肆。玉兰轻轻扭动了一下身子,发出几不可闻的嘤咛。

    这场无声的闹剧在压抑的宴席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眼,却又被更大的家族阴霾所掩盖。张绥之虽未直视,但眼角余光已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对木府的家风更是摇头叹息。

    约莫又过了一刻钟,众人皆已食毕,丫鬟们开始撤去残羹。叶乘风起身,向主位的李氏及木靖、木玄霜等人拱手告辞:“老夫人,各位公子、小姐,叶某衙中尚有公务,先行一步。”

    木靖连忙挽留:“叶捕头何必着急,用完茶再走不迟。”

    叶乘风婉拒道:“多谢木大人美意,实在是有案卷需及时处理,改日再叙。”说罢,便由管家引着出去了。

    叶乘风离去后,宴席也正式散了。李氏淡淡说了句“大家各自歇息吧”,便由丫鬟搀扶着先行离开。木诚如蒙大赦,几乎是飞一般地逃离了花厅,想必是迫不及待地去寻他的“玉兰姐姐”了。木芷伊和宋鹤年低声交谈了几句,面色不豫地一同离开,似乎回了自己房间。

    张绥之与木靖交换了一个眼神,木靖低声道:“绥之,去我房里坐坐?”

    张绥之点头:“好,正要向木大哥请教些事情。”他又看向姐姐张雨疏。张雨疏正被李氏临走前客套地邀约“张小姐若无困意,不妨随我去偏厅用些茶点,说说话”,木希宁也在一旁作陪。张雨疏不便推辞,便温婉应下,同时对张绥之道:“绥之,你去吧,我与夫人、希宁妹妹说会儿话。”花翎和阿依朵则对大人间的谈话没兴趣,见木南湘在一旁好奇地看着她们,便笑嘻嘻地拉上这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到一边玩耍去了。

    张雨疏招手让张绥之近前,从随身锦囊中取出一个精巧的瓷盒,温声道:“绥之,我前日答应为阿诗玛姐姐画幅小像,需用些特别的石青。明日你若得空,替我去买些回来可好?”说着,将瓷盒并一小块碎银递过。

    张绥之随木靖来到其暂住的客房。房间布置雅致,燃着淡淡的檀香。两人坐下,聊了聊近日丽江的治安,以及京城的一些趣闻,但都刻意避开了木府内部那令人尴尬的家事。约莫半炷香后,张绥之见时辰不早,便起身告辞:“木大哥早些休息,小弟也回房了。”

    “好,明日再叙。”木靖将张绥之送到门口。

    张绥之独自走在回廊上。夜色已深,庄园内大部分灯火都已熄灭,只有廊下悬挂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晕。他路过厨房时,见里面还有几个小丫鬟在收拾,便笑着朝里面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那几个小丫鬟乍见这位俊秀非凡的进士老爷,先是吓了一跳,随即个个脸红心跳,挤在一起窃窃私语:“是张进士!”“天哪,近看更俊了!”“要是能伺候这样的主子该多好……”声音虽小,却还是隐约飘进了张绥之的耳朵,让他不禁莞尔,内心想着好梦,但还是装模作样的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正当他经过木诚房间的窗外时,一阵压抑却又清晰的声响让他顿住了脚步。只听房间里传来木诚气喘吁吁、带着亢奋的声音。

    张绥之听得面红耳赤,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木诚果然是个被宠坏了的纨绔,年仅十六便如此荒唐,与丫鬟行此苟且之事,还口出狂言。那丫鬟玉兰显然也是有意攀附,半推半就,只怕巴不得真怀上孩子,好母凭子贵。想到木诚无父无母,唯一的依靠木玄霜又是那般毫无原则的溺爱,不禁为这少年的未来感到一丝忧虑。反观自己,虽已十七,功名在身,却连女孩的手都没正经牵过,母胎单身,更别提……想到这里,少年心中竟莫名生出一丝惆怅和自嘲。

    他正摇头叹息,准备悄然离开,忽然,一个清冷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他身后响起:

    “张公子,夜深人静,在此徘徊,所为何事?”

    张绥之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只见木玄霜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一身青袍在夜色中更显冷峻,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那双眸子在昏暗光线下锐利如鹰。

    张绥之连忙躬身行礼,掩饰住内心的慌乱:“木姐姐安好,小弟……小弟只是吃多了些,散步消食,正要回房。”

    木玄霜目光似有深意地扫了一眼木诚紧闭的房门,又落回张绥之身上,淡淡道:“既如此,早些歇息吧,莫要惊扰了他人。”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是,是,小弟这就回去。”张绥之如蒙大赦,连忙告退,几乎是逃也似地快步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回到客房,张绥之长长舒了口气,只觉今晚经历之事,比查案还要耗费心神。他脱去外袍,正准备吹灯歇下,忽然——

    “啊——!”

    一声凄厉、短促,充满了极度惊恐的惨叫,猛地划破了庄园死寂的夜空!那声音来源极近,似乎……正是从宅院深处,木青老爷子所住的主屋方向传来!

    张绥之心脏骤停,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来不及细想,抓起刚脱下的外袍胡乱披上,拉开门就冲了出去!

    几乎同时,隔壁房间的木靖,以及从不同方向,张雨疏、李氏、木希宁、花翎、阿依朵等人也都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脸上皆无血色。

    “怎么回事?”

    “刚……刚才是什么声音?”

    “好像是……老太爷房间的方向!”

    众人惊恐地议论着,不约而同地朝着主屋跑去。木诚也衣衫不整、提着裤子从房间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脸上还带着纵欲后的潮红和突如其来的惊吓。

    “姑妈!怎么了?”木诚看到木玄霜也已赶到,像找到主心骨一样靠过去。

    木玄霜脸色凝重,一把将他拉到身后,低喝道:“跟紧我!”她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众人聚集到木青的房门外。只见房门紧闭,里面死一般寂静,再无声息。刚才那声惨叫,仿佛只是众人的幻觉,但空气中弥漫的恐惧却是真实的。

    “父亲!父亲!”木靖上前用力拍打房门,高声呼喊,“您怎么了?开开门!”

    里面毫无回应。

    “撞开它!”木玄霜当机立断。

    木靖和闻讯赶来的两名健壮家丁合力,用肩膀猛地撞向房门!“砰!砰!”几声闷响后,门闩似乎断裂,房门被撞开!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房间内的景象,让所有看到的人魂飞魄散!

    只见房间里一片狼藉,书籍、卷宗散落一地,桌椅歪倒。木青老爷子直接挺地倒在血泊之中,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惊恐和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的脖颈处,一道极深极长的伤口狰狞可怖,几乎割断了整个喉咙,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昂贵地毯,仍在缓缓蔓延。

    割喉!一击毙命!

    “父亲!”

    “老太爷!”

    顿时,惊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李氏当场晕厥过去,被丫鬟扶住。木芷伊吓得瘫软在地,宋鹤年面无人色。木诚更是吓得呆若木鸡,连哭都哭不出来。张雨疏紧紧抓住张绥之的胳膊,花翎和阿依朵也吓得小脸煞白,躲到张绥之身后。

    就在这极度混乱之际,庄园大门处传来了敲门声和叶乘风熟悉的声音:“开门!是我,叶乘风!我的腰牌好像落在这里了!”

    管家早已吓得六神无主,闻声跌跌撞撞跑去开门,带着哭腔喊道:“叶……叶捕头!不好了!出……出大事了!老太爷……老太爷他……”

    叶乘风一脸茫然地被管家拉着上了楼,当他看到房间内的惨状时,瞬间瞪大了眼睛,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这……这怎么可能?!我离开还不到一个时辰!”

    张绥之强忍着心中的惊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扫视了一眼混乱的现场和惊慌失措的众人,扬声喝道:“大家先冷静!全都退到门外去!不要触碰任何东西,保护好现场!”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暂时压下了现场的骚动。木靖也反应过来,连忙协助张绥之,将哭喊的女眷和吓呆的仆役都劝退出房间,只留下叶乘风、木玄霜等少数几人。

    就在众人退却的混乱中,张绥之眼角的余光瞥见,站在人群边缘的木希宁,似乎趁人不备,飞快地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迅速塞进了自己的衣袖。

    “希宁小姐!”叶乘风也注意到了这个细微的动作,他立刻上前,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现场的任何物品都可能是重要证物,请交给我。”

    木希宁身体一僵,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在叶乘风平静的目光逼视下,只得悻悻地将袖中之物取出。

    叶乘风接过,那似乎是两样小东西:一小截中空的芦苇管,以及一片用某种柔韧树皮精心削制而成的、带有弹性的小簧片。

    张绥之也走了过来,看清叶乘风手中的物品,眉头紧锁,对木希宁正色道:“希宁小姐,叶捕头说得对,命案现场,任何细微之物都可能关乎真相,切不可擅自拾取。”

    木希宁咬了咬嘴唇,低下头,没有吭声。

    叶乘风将这两样奇怪的小物件小心地用帕子包好。张绥之凑近仔细观察,那芦苇管切口整齐,簧片制作精巧,绝不像是房间内原有的摆设,更像是……某种精巧装置的一部分?

    割喉……紧闭的房间……诡异的惨叫……还有这突如其来的凶杀案……

    张绥之看着地上木青尚未冰冷的尸体,又看了看周围神色各异的木府众人,心中已然明了:木府内部的暗流,终于演变成了一场血腥的风暴。而这场“沁芳雅集”,注定将以一个所有人都未曾预料到的悲剧收场。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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