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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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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慈宁宫西暖阁的耳房,白日里尚有一窗慵懒阳光,入了夜,便只剩下宫灯昏黄的光晕,在厚重帐幔和光洁地砖上投下静止的、边界模糊的影子。炭火在精雕的铜盆里无声燃烧,暖意裹着安神香,将室外呼啸的风雪彻底隔绝,营造出一方与世隔绝的、近乎停滞的宁静。

    谢阿蛮蜷在榻上,身上盖着崔嬷嬷新赏的靛蓝色粗布棉被,那布料浆洗得硬挺,带着皂角和阳光晒过的洁净气味,与之前在静思院那霉烂腥臭的破絮有着云泥之别。她闭着眼,呼吸均匀绵长,像是沉入了无梦的深眠。只有守夜宫女偶尔起身拨弄炭火时极轻的窸窣声,才衬得这寂静更加深沉。

    但她的意识,却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清醒而冰冷地涌动着。白日里崔嬷嬷关于“旧式样宫装、高发髻女人”的试探,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激起她表面波澜,却在心底掀起了惊涛骇浪。

    苏浅雪幻视中的“她”,果然已被太后这边捕捉到。慈宁宫不仅知道长春宫的“病症”与静思院旧事有关,甚至可能已经隐约触及了沈青梧之死的真相边缘。这是一把双刃剑——太后的调查,是撕开苏浅雪伪装的利刃,却也随时可能调转锋芒,指向她这个借尸还魂、身份诡异的“痴儿”。

    她必须更快。必须趁着慈宁宫的目光还聚焦在长春宫和苏浅雪身上,借着这股东风,将自己更深地嵌入这盘棋局,成为不可或缺的一环,而非随时可弃的棋子。

    接下来的几日,谢阿蛮表现得更加“稳定”了一些。惊惧的颤抖和呜咽少了,呆滞茫然依旧,但偶尔,在宫女递来汤药或饴糖时,她会迟缓地、幅度极小地点点头,或者发出一个模糊的“嗯”音。她开始“允许”宫女帮她梳理那枯黄打结的头发,虽然还是会僵硬地缩着脖子;也会在天气晴好时,被扶着在耳房内多走几步,眼睛有时会“无意识”地望向窗外庭院里覆着薄雪的枯枝。

    崔嬷嬷再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看似在缓慢“恢复”、实则心智依旧封闭的痴儿。她不再急切追问,只是例行查看,偶尔会带一两样小玩意儿——一个粗糙但色彩鲜艳的布老虎,几颗光滑的雨花石,甚至有一次,是一本边角磨损、画着简单花鸟的旧画册。

    “给她看看,或许能安神。”崔嬷嬷对宫女吩咐,目光却落在谢阿蛮接过画册时那瞬间的、茫然的停顿上。

    谢阿蛮“懵懂”地翻着画册,手指笨拙地划过那些模糊的图案。当翻到一页绘着红梅傲雪的图时,她的动作停了停,眼睛盯着那抹刺目的红,指尖无意识地在那红色上抠了抠,然后猛地将画册合上,抱在怀里,身体向后缩了缩,眼神里又露出那种受惊小兽般的神色。

    红。又是红。

    崔嬷嬷眼神微动,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但谢阿蛮知道,这个细微的“反应”,已经被记下了。

    她在小心翼翼地、持续不断地,强化着“红色”与“恐惧”、“静思院惨事”之间的关联。红瓷碎片,暗红雕像,王选侍的血,李美人可能小产的血……所有这些碎片,最终都应该指向同一个源头——长春宫,苏浅雪。

    同时,她也在试探慈宁宫对她的“宽容度”。那本画册的出现,意味着崔嬷嬷允许,甚至鼓励她接触一些“无害”的、可能唤起记忆的旧物。这是一个信号。

    机会在一个飘着细雪的午后悄然降临。崔嬷嬷没有亲自来,派来的依旧是那个面生干练的小太监,这次带来的是一小篮新摘的、还带着水汽的温室绿萼梅,插在一个素白瓷瓶里。

    “嬷嬷说,屋里炭气重,摆点鲜亮的花草,看着清爽些。”小太监将花瓶放在窗下的矮几上,声音平稳。

    宫女接过,道了谢。小太监并未立刻离开,目光在耳房内扫了一圈,最后落在蜷在榻上、似乎对梅花毫无兴趣的谢阿蛮身上,忽然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宫女说:“今儿去内务府领份例,碰上个从前在浣衣局共事过的老姐妹,闲聊了几句。听说浣衣局那边近来也不太平,丢了几件要紧宫人浆洗的旧衣,管事嬷嬷正发火呢。”

    宫女不明所以,只当是闲话,随口应和了一句。

    小太监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行了礼便退下了。

    浣衣局……丢了几件旧衣……

    谢阿蛮依旧面对着墙壁,仿佛睡着了,心中却骤然一凛。这小太监两次出现,都绝非偶然。上次送衣鞋糖,这次送花,看似寻常,实则每次都在传递着某种信息。上次可能是在展示慈宁宫与外界的联系渠道,这次……浣衣局丢旧衣?是巧合,还是意有所指?

    浣衣局……赵宫女就是从浣衣局来的。文秀也曾是浣衣局的旧人。王选侍女袖中那枚刻着“悯忠”的玉环,会不会也与浣衣局有关?丢的“旧衣”,会不会是某种特指的宫装?比如……先帝晚年某种式样的妃嫔旧装?

    这个猜测让她后背泛起一丝凉意。难道慈宁宫已经查到了浣衣局?查到了文秀?甚至可能……查到了当年长春宫偏殿走水时,被焚毁或替换的衣物证据?

    如果是这样,太后的调查进展,比她预想的更快,也更深入。这小太监的话,是警告?是提醒?还是……又一次试探,看她这个“痴儿”对“浣衣局”、“旧衣”这些字眼会不会有反应?

    谢阿蛮按捺住所有情绪,呼吸依旧平稳。现在绝不能露出任何破绽。慈宁宫越是深入,她越是要表现得浑然无知,仅仅是一个被意外卷入、心智残缺的可怜虫。

    但暗中,她必须加快自己的步伐。那枚“悯忠”玉环,必须尽快弄清来历。

    又过了两日,崔嬷嬷再次到来,这次她身后还跟着一个捧着托盘的中年女官,托盘上盖着红绸。

    “太后娘娘仁德,念你孤苦,特赏下几件衣物用度。”崔嬷嬷示意女官将托盘放在榻边小几上,掀开红绸。

    里面是两套质地明显优于之前粗布棉衣的细棉布中衣,一套半新的丁香色缠枝莲纹夹棉比甲和褶裙,一双崭新的、鞋头绣着简单如意纹的棉鞋,还有几方素净的帕子,一只小巧的鎏银手炉,甚至还有一盒散发着清甜香味的面脂。

    这赏赐的规格,明显超出了对一个冷宫痴儿的“怜悯”范畴,更像是对某种“潜在价值”的预先投资。

    谢阿蛮“呆呆”地看着那些东西,眼神空洞,似乎并不明白它们的价值。宫女在一旁轻声解释:“阿蛮,这是太后娘娘赏你的好衣裳,好鞋子,还有手炉,冬天抱着暖和。快谢恩。”

    谢阿蛮迟缓地转过头,看向崔嬷嬷,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慢慢伸出手,碰了碰那件丁香色比甲上冰凉的缠枝莲纹刺绣,指尖在那莲花瓣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像是被烫到般缩回,低下头,含糊地重复:“谢……谢……”

    崔嬷嬷看着她,目光在那比甲的缠枝莲纹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道:“这花样,倒是有些年头没见宫里人用了。先帝在时,倒是流行过一阵。”

    谢阿蛮仿佛没听见,只抱着膝盖,将脸埋进去。

    崔嬷嬷不再多说,吩咐宫女好生伺候,便带着女官离开了。

    耳房里重归安静。宫女将赏赐之物一一收捡,将那套丁香色比甲和裙子小心地挂起,口中啧啧称赞料子好、绣工精致。

    谢阿蛮依旧蜷着,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崔嬷嬷那句“先帝在时,倒是流行过一阵”。

    缠枝莲纹……先帝晚年流行……

    王选侍女袖中玉环上的“悯忠”二字,缠枝莲纹的旧式宫装(比甲),浣衣局丢失的“旧衣”,苏浅雪幻视中的“旧式样宫装女人”……

    这些碎片,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一根无形的线隐隐串起。难道,王选侍当年目击的、与长春宫偏殿走水有关的秘密,就与某种特定纹样的旧宫装有关?那宫装或许属于某个早已死去或失势的妃嫔,而“悯忠”,或许是那妃嫔的封号、别号,或是与其相关的宫观、法号?

    如果是这样,文秀冒险与王选侍联系,给她那包“暂安”的药物和“三日内接应”的纸条,是否也与这旧宫装和“悯忠”有关?文秀是在帮王选侍躲避灭口,还是……在利用她谋划别的?

    而太后赏下这缠枝莲纹的比甲,是巧合,还是又一次意味深长的试探?想看看她这个“痴儿”,对这件与静思院惨案、与长春宫“心病”可能都有关联的旧纹样,会有什么反应?

    谢阿蛮感到自己仿佛行走在一条越来越窄、两边都是万丈深渊的独木桥上,四周迷雾重重,每一步都可能踏空,而桥下,是无数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

    不能再被动等待了。必须冒险主动获取信息,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机会,往往伪装成最寻常的样子。

    那日傍晚,伺候的宫女之一,因家中老母染疾,得了崔嬷嬷半天恩典,急匆匆出宫去了。只剩另一个姓周的年长宫女值守。周宫女性情稳重,话不多,但心肠不坏,这些日子对谢阿蛮也算尽心。

    夜里,周宫女坐在耳房外间的小杌子上做针线,是给谢阿蛮缝补一件穿旧了的细棉布中衣。里间榻上,谢阿蛮似乎睡得很沉。

    约莫亥时,外间忽然传来一阵压抑的、闷闷的咳嗽声,接着是茶杯磕碰的轻响,和周宫女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谢阿蛮悄悄睁开一丝眼缝。透过珠帘,看到周宫女放下针线,用手捂着嘴,肩膀微微耸动,咳得脸色有些发红。她起身倒水,手却有些抖,茶水洒出些许。

    咳了好一阵,周宫女才缓过来,喘了几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黑褐色的药丸,就着温水服下,然后坐在那里,抚着胸口,脸色有些疲惫。

    看来是旧疾。宫人劳作辛苦,落下病根是常事。

    谢阿蛮心中微动。她重新闭上眼睛,酝酿了片刻,然后开始发出极其轻微、模糊的呓语,身体也在被子里不安地动了动。

    外间的咳嗽声停了。周宫女侧耳听了听,起身走到珠帘边,轻声问:“阿蛮?怎么了?可是要起夜?”

    谢阿蛮没有回应,只是继续含糊地念叨着,声音渐渐大了一点,带着哭腔:“……痛……阿娘……痛……”

    周宫女挑开珠帘走了进来,走到榻边,借着外间透进来的微弱灯光,看到谢阿蛮闭着眼,眉头紧皱,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双手无意识地揪着心口的衣襟。

    “做噩梦了?”周宫女叹了口气,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擦去她额上的汗,又掖了掖被角,柔声哄道,“不怕不怕,嬷嬷在这儿呢。是不是心口不舒服?”她见谢阿蛮一直揪着心口,想起太医说过这痴儿有惊吓导致的心悸之症。

    谢阿蛮慢慢“醒”了过来,眼神涣散地看着周宫女,脸上还带着未褪的惊惧,手指依旧揪着衣襟,含糊道:“闷……痛……嬷嬷也痛……”她另一只手,竟慢慢抬起来,指了指外间,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动作笨拙。

    周宫女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这痴儿是听到自己刚才咳嗽,又见她指着心口,便懵懂地以为她也心口痛。心里不由得一软,苦笑道:“嬷嬷是咳嗽,老毛病了,不是心口痛。阿蛮乖,快睡吧。”

    谢阿蛮却执拗地摇了摇头,眼睛盯着周宫女,忽然伸出那只揪着心口的手,摊开掌心——里面躺着那枚她从王选侍女袖中得到的、刻着“悯忠”二字的粗糙玉环。

    周宫女猝不及防,看到那玉环,眼神骤然一变!她显然认出了这玉环的质地和款式绝非慈宁宫或谢阿蛮该有之物!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脸上闪过一丝惊疑和警惕,压低声音急问:“阿蛮!这东西你从哪里得来的?!”

    谢阿蛮像是被她突然变厉的语气吓到,手一抖,玉环掉落在锦褥上。她惊慌地缩回手,眼神恐惧,嘴里含糊道:“捡的……王主子……袖子……掉了……亮亮……”

    “王选侍?!”周宫女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白了。她立刻意识到这东西非同小可!王选侍是横死的,身上带着秘密,这玉环若是从她袖中所得,很可能就是关键之物!这痴儿竟然一直藏着!

    她立刻弯腰捡起玉环,入手冰凉粗糙,就着微弱光线,看清了环身内侧那两个字——“悯忠”。她的手指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样,眼中惊骇之色更浓,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悯……悯忠……”她喃喃念出这两个字,声音发颤。

    谢阿蛮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周宫女认得这两个字!而且反应如此剧烈!

    “嬷嬷……痛……”谢阿蛮适时地再次表现出“痴儿”的懵懂和因周宫女神色剧变而产生的害怕,指着玉环,又指了指周宫女的心口(暗示咳嗽),语无伦次,“王主子……也痛……吃药……这个……亮亮……能好吗?”

    周宫女死死攥着那枚玉环,胸口剧烈起伏,看着谢阿蛮那全然无知又带着点讨好(以为这“亮亮”能治病)的眼神,心中惊涛骇浪。这痴儿根本不明白这东西代表什么!她只是捡到了,或许还把它当成了什么“宝贝”或“能治病”的玩意儿!

    这东西绝不能留在这痴儿手里!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这痴儿捡到的!否则,不仅这痴儿小命难保,恐怕连自己,甚至慈宁宫都要被卷进更大的漩涡!

    电光火石间,周宫女做出了决定。她强压下心中的惊骇,迅速将玉环塞进自己袖中,然后努力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对谢阿蛮低声道:“阿蛮乖,这东西……不吉利,不能玩。嬷嬷帮你收起来,好不好?你忘了它,千万别跟任何人说你有过这个东西,记住了吗?”

    谢阿茫“茫然”地点点头,又摇摇头,眼神依旧害怕。

    “记住!”周宫女加重了语气,但很快又放缓,“听话,嬷嬷是为了你好。这东西……会招来坏人的。”她摸了摸谢阿蛮的头发,“快睡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替谢阿蛮重新掖好被角,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快步走了出去,珠帘在她身后晃动,发出细碎的声响。

    外间传来她极力压抑的、更加剧烈的咳嗽声,以及急促的、来回踱步的脚步声,显然心绪极度不宁。

    榻上,谢阿蛮缓缓闭上眼睛,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鱼儿,咬钩了。而且反应如此剧烈。

    周宫女认得“悯忠”二字,并且极度恐惧。这玉环背后牵扯的,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可怕。

    而周宫女选择隐瞒并私藏玉环,一方面是为了自保(也可能为了保她这个“痴儿”),另一方面,也说明这玉环的信息,可能对慈宁宫、甚至对太后本人,都有着特殊的意义或威胁。

    她暂时安全了。玉环这个烫手山芋丢了出去,而周宫女,这个看似普通的慈宁宫老宫女,也因此被绑上了她的战车,至少,在玉环之事上,她们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共犯”。

    接下来,就要看周宫女会如何处置这枚玉环,以及,崔嬷嬷乃至太后,何时会察觉这其中的异常了。

    窗外的雪,似乎下得更紧了。寒风掠过殿宇飞檐,发出悠长而凄厉的呜咽。

    慈宁宫的暖阁依旧温暖如春,但有些东西,一旦破冰而出,便再难回归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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