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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宫女那夜离去时,脚步带着掩饰不住的仓皇,袖中紧攥的玉环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尖都在颤抖。外间压抑的咳嗽声断续传来,比先前更加沉闷,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却又死死捂着嘴,不敢惊动旁人。谢阿蛮蜷在榻上,锦被下的身体放松下来,只有指尖还残留着玉环冰凉的触感。她赌对了。周宫女不仅认得那玉环,而且对其背后的意义怀有深切的恐惧。这恐惧让她选择了隐瞒和私藏,也无形中,在这慈宁宫的铜墙铁壁上,敲开了一道极细微的、只属于她们两人的缝隙。
接下来的两日,风平浪静。周宫女依旧按时当值,伺候汤药饮食,只是脸色比往日更加苍白,眼底的倦色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挥之不去。她不再轻易与谢阿蛮对视,动作也愈发谨慎,偶尔碰到谢阿蛮的手指,会像触电般迅速缩回。她甚至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与谢阿蛮单独相处的时间,总拉着另一个刚调来的小宫女一起进出耳房。
谢阿蛮表现得一如既往,呆滞,迟缓,对周宫女的异样毫无所觉,只偶尔在周宫女剧烈咳嗽时,会“茫然”地抬头看一眼,又很快低下头玩自己的衣角。
但暗地里,她却在仔细捕捉着慈宁宫流动的每一丝气息。崔嬷嬷似乎更忙了,来耳房的次数减少,即使来,也多是匆匆一瞥,问几句起居便离开,眉宇间凝着一股沉肃。伺候的宫人们私下交谈时,声音压得更低,神情也透着一种莫名的紧绷。空气中那份属于慈宁宫的、雍容沉稳的秩序感,似乎被一种隐隐的、蓄势待发的张力所取代。
显然,外界的风波,已经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这座宫廷最顶端的避风港。无论是长春宫苏浅雪日益加重的“病情”,还是太后对静思院旧案越来越深入的追查,都在搅动着水面下的暗流。
第三日傍晚,风雪暂歇,天色却依旧阴沉。崔嬷嬷突然到来,不是一个人,身后跟着两名端着托盘的年轻女官,托盘上盖着明黄绸缎。
“太后娘娘懿旨,”崔嬷嬷的声音在寂静的耳房里响起,带着一种不同于往常的、近乎肃穆的腔调,“念尔孤弱,悯其遭际,特赐恩典,准尔往慈宁宫后殿佛堂,随众洒扫供奉,静心养性,以祈安康。”
随众洒扫供奉?去慈宁宫后殿佛堂?
谢阿蛮“懵懂”地抬起头,看着崔嬷嬷,又看看那明黄的绸缎,脸上是惯常的茫然。周宫女在一旁,脸色却微微变了变,垂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帕子。
“阿蛮,快谢恩。”崔嬷嬷示意宫女扶她起来。
谢阿蛮被搀扶着,笨拙地跪下,磕了个头,含糊道:“谢……谢太后娘娘……”
赏赐的东西被一一呈上:一套全新的、料子更细软些的靛青色棉布衣裙,一双厚底棉鞋,几串品相普通的檀木念珠,还有一本薄薄的、纸张泛黄的《心经》抄本。
“佛堂清静,规矩却大。”崔嬷嬷看着谢阿蛮,目光在她洗得干净却依旧瘦削的脸上停留,“去了那里,要听话,勤快些,莫要乱跑,更不可惊扰了太后娘娘和太妃们礼佛。每日随着管事嬷嬷做些洒扫擦拭的轻省活计,其余时间,便在佛堂耳房静坐,或念念经,于你心神有益。”
她顿了顿,语气略缓:“慈宁宫佛堂,不比别处。能去那里,是太后娘娘天大的恩典。你需得珍惜。”
谢阿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串冰凉的檀木念珠。
崔嬷嬷又交代了周宫女几句,无非是收拾东西,明日一早便送过去等语,然后便带着女官离开了。
耳房里安静下来。周宫女开始默默收拾谢阿蛮那点可怜的“家当”——几件换洗衣物,太后之前赏的比甲手炉等物,还有那本旧画册和布老虎。
“嬷嬷……”谢阿蛮忽然开口,声音细弱,带着一丝不安,“佛堂……有佛像吗?大吗?吓人吗?”
周宫女动作一顿,回头看她,眼神复杂,尽量放柔了声音:“有佛像,很大,很庄严,但不吓人。佛是慈悲的,保佑好人。”
“那……有血吗?”谢阿蛮又问,眼神里露出惊惧,“像王主子那里……”
周宫女心头一紧,连忙摆手:“没有!佛堂是最干净最清净的地方,怎么会有血!阿蛮,到了佛堂,要把静思院那些不好的事都忘掉,知道吗?佛祖会保佑你平平安安的。”
谢阿蛮“怯怯”地点头,不再说话。
周宫女看着她无知无觉的样子,心中五味杂陈。送这痴儿去佛堂,表面看是太后额外的恩典,让她离开这拘束的耳房,有个相对自由又能“静心”的去处。但慈宁宫佛堂是什么地方?那是太后日常礼佛、接见心腹、甚至处理一些隐秘事务的所在!将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牵扯静思院血案的痴儿放到那里,真的是单纯的“恩典”吗?
是就近监视?是进一步试探?还是……想借这痴儿身上可能残存的、与旧事相关的“气息”,在佛堂那种特殊环境里,引出些什么?
周宫女不敢深想。她只知道,那枚刻着“悯忠”的玉环还在自己袖中,像个随时会炸开的火药桶。而如今,这痴儿又要被送到更靠近太后、也更危险的地方去了。她该怎么办?
夜里,周宫女值最后一班。耳房里只有她们两人,炭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谢阿蛮似乎睡着了,呼吸均匀。
周宫女坐在外间,手里拿着针线,却一针也缝不下去。她不时看向里间榻上那小小的隆起,又下意识地摸向袖中那枚硬物,心乱如麻。
最终,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到里间榻边,俯下身,在谢阿蛮耳边,用极低极低、几乎只有气音的声音说道:“阿蛮……听着,嬷嬷不管你听不听得懂。去了佛堂,要格外小心。那里的人,眼睛都利得很。不该看的不看,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一个字也别说。尤其……不要提静思院,不要提王主子李主子,更不要提任何红色的东西,或是……玉环。”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带着一丝恳求:“你捡到玉环的事,忘了它,永远忘了。对谁都不要提,包括我。记住了吗?”
谢阿蛮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清明如寒潭,但声音出口时,却依旧是那副带着睡意的、含糊的懵懂:“……嗯……忘了……”
周宫女松了口气,又仔细看了她一会儿,才直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回外间。
第二日一早,风雪又起。周宫女和另一个小宫女帮着谢阿蛮换上那套新的靛青色衣裙,外面罩上厚实的棉斗篷(也是新赏的),扶着她出了耳房,沿着慈宁宫长长的回廊,朝后殿佛堂走去。
慈宁宫后殿比前殿更加肃穆幽深,高大的殿宇飞檐在风雪中沉默矗立,廊下悬挂的铜铃偶尔被风吹动,发出空灵悠远的轻响,更添寂寥。佛堂位于后殿东侧,是一座独立的、青砖灰瓦的殿阁,门前清扫得不见一片雪,露出光洁的石板地。
一个穿着深褐色棉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严肃刻板的老尼姑候在门口,见了她们,双手合十,微微躬身:“阿弥陀佛,贫尼静慧,奉太后娘娘之命,在此等候。”
周宫女连忙还礼,将谢阿蛮交到静慧手中,低声交代了几句她的“痴傻”和需要留意的身体情况。
静慧尼姑面无表情地听着,目光在谢阿蛮脸上扫过,那眼神不像看人,倒像是在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冷静,疏离,带着一种出家人特有的、看破红尘般的淡漠。
“施主放心,佛门清净地,自有规矩。”静慧淡淡道,随即对谢阿蛮道,“随贫尼进来吧。”
谢阿蛮“怯生生”地跟着静慧,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佛堂。
一股浓郁的、沉静的檀香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她。佛堂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高阔深邃,巨大的鎏金佛像端坐于莲花宝座之上,宝相庄严,垂目俯视众生。佛像前供着长明灯和鲜花果品,两侧是排列整齐的蒲团。地面光可鉴人,梁柱上悬挂着绣工精美的经幡。整个空间空旷、肃穆、洁净得不染尘埃,只有袅袅香烟盘旋上升,为这极致的寂静增添了一丝流动的生气。
这里没有静思院的污秽阴冷,没有耳房的暖阁慵懒,只有一种沉淀了岁月与信仰的、近乎压迫性的庄严与空灵。
静慧引着谢阿蛮穿过正殿,来到侧面一间狭小却同样整洁的耳房,里面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简陋的佛龛,墙上挂着一幅笔墨淡雅的观音像。
“日后你便住在这里。”静慧声音平板,“每日卯时起身,随众做早课,虽听不懂,也需静立。早课后,擦拭佛堂地面、供桌、蒲团。午后可休息一个时辰,然后去后院帮忙清扫落叶积雪,或是在厨房帮着择菜烧火。戌时晚课,之后便回房歇息。不得随意离开佛堂范围,不得大声喧哗,不得窥探正殿法事。明白了吗?”
谢阿蛮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含糊地“嗯”了一声。
静慧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言,转身出去了,留下谢阿蛮独自在这间充满檀香味的斗室里。
谢阿蛮慢慢走到窗边。窗外是一个小小的、被高墙围住的院落,种着几株松柏,覆着厚厚的雪,寂静无人。
这里,就是她接下来要待的地方了。一个更靠近权力核心,却也更加与世隔绝、戒律森严的牢笼。
太后的用意,昭然若揭。将她放在佛堂,既是一种“恩养”的姿态,也是将她置于最严密的监控之下。在这里,她的一举一动,都会在静慧这类人的眼中无所遁形。而佛堂特殊的氛围,或许真的能“诱发”出某些深藏的记忆或反应?
她走到那幅观音像前,仰头看着。画像上的观音低眉垂目,神情悲悯,仿佛看尽了世间一切苦难。
谢阿蛮缓缓抬起手,指尖虚虚拂过画像下方一行小小的落款题字。那字迹清秀工整,写的是——“信女苏氏浅雪沐手敬绘,祈愿家宅平安,福寿绵长”。
苏浅雪。
这幅观音像,竟然是苏浅雪的手笔?而且看墨色和纸张的陈旧程度,应该有些年头了,恐怕是她刚入宫不久、尚未显达时所绘。这样一幅画,怎么会挂在慈宁宫佛堂一个给洒扫痴儿住的耳房里?
是巧合?还是刻意?
谢阿蛮收回手,眼底一片冰封的锐利。
看来,这佛堂,果然不简单。苏浅雪的痕迹,太后的掌控,旧日的秘密,都在这袅袅香烟与声声梵呗中,交织成一幅更加诡谲的图景。
而她,这个看似痴傻无知的孤女,就要在这图景中,为自己,也为前世的血海深仇,寻一条生路,觅一个真相。
她转身,走到那张简陋的木床边坐下,将那串檀木念珠套在手腕上,闭上眼睛,仿佛开始打坐。
窗外的风雪声,被高墙和厚重的殿宇隔绝,变得遥远而模糊。
佛堂的钟磬声,就在这时,悠然地响了起来,清越,空灵,穿透风雪,回荡在慈宁宫寂静的上空。
新的篇章,在这钟声里,悄然翻开。而帷幕之后,那些执棋者的面容,也愈发清晰,也愈发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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