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23uswx.la
周日,航城市第一人民医院,409病房内。午后的阳光像被打碎的琥珀,在地板上铺开一层金黄的毯。
黎川靠在床头,左手手背上的输液针已经拔了,留下一个淡青色的针眼,像皮肤上长出的第三只眼睛。他盯着那处青痕看了很久,直到视野开始发虚,直到那青色晕染开来,变成记忆中暮江星海小区门口梧桐叶的脉络。
病房里很安静。隔壁床的老人从昨晚开始就没人探望,此刻正对着天花板低声念叨着什么,声音含糊得像含着一口水。更远一些的床位空着,白色的床单铺得平整如新,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
黎川喜欢这种安静。安静意味着可控,意味着边界清晰。不像那些夜晚——那些被银卡的灼热惊醒的夜晚,那些黑雾在梦境边缘涌动的夜晚,那些模糊不清的低语像潮水般漫过意识的夜晚。那些夜晚没有边界,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黑暗中某种无法言说的重压。
他伸手摸了摸口袋。
银卡还在那里。冰凉,光滑,像一块永远不会被体温焐热的金属。这是唯一确定的东西——确定地存在,确定地冰凉,确定地连接着那些无法解释的夜晚。
门被推开了,撞在墙上的缓冲器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王俊杰几乎是滚进来的。他今天穿了校服,但扣子扣错了,下摆一高一低,像被风吹歪了的旗帜。怀里抱着一个鼓囊囊的塑料袋,塑料袋发出窸窣的摩擦声,像某种小动物在挣扎。
“黎川!”
他的声音很大,大得让隔壁床的老人停止了念叨,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又转回去继续对着天花板说话。
“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吗?”王俊杰把塑料袋往床头柜上一扔,苹果、香蕉、橙子滚出来,还有几盒包装精致的进口巧克力,金色的包装纸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跑着跑着就往前栽,脸白得跟纸一样!我叫你你都不应!”
黎川看着他。王俊杰的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光。他的呼吸还很急促,胸口明显起伏——显然是一路跑过来的。校服领口松开了,露出一截红色的绳子,绳子上系着一个小小的玉佛,那是他奶奶去年去庙里给他求的。
“我没事。”黎川说,声音有些沙哑。他清了清嗓子,又说了一遍:“真的没事。”
“没事个鬼!”王俊杰一屁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椅子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医生怎么说?严不严重?要不要转VIP病房?我爸认识这里的副院长——”
“不用。”黎川打断他,语气很平静,“这样就很好。”
他是认真的。普通的六人间,白色的墙壁,蓝色的窗帘,阳光从朝南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明亮的分界线。光的那一半里,灰尘在缓慢地旋转、沉浮,像微观世界的星云。影的那一半里,阴影浓重得像墨,清晰地勾勒出每件物品的轮廓。
这种清晰很重要。黎川需要清晰,需要边界,需要知道哪里是光,哪里是影,哪里是现实,哪里是……别的什么。
王俊杰还在絮叨,但黎川的注意力被窗外的某个细节吸引了。
一只麻雀停在窗台上。
不是常见的麻雀,羽毛的颜色更深,喙也更尖锐。它侧着头,用一只黑色的小眼睛看向病房内,眼睛里倒映着窗玻璃、窗帘、还有病床上黎川模糊的影子。
它在那里停留了大约三秒——黎川能看清它翅膀上每根羽毛的排列,能看清它爪子上沾着的、已经干涸的泥点,能看清它胸腔随着呼吸微微的起伏。
之后它展开翅膀飞走了。起飞的动作干净利落,双翼一振就脱离了窗沿,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消失在梧桐树的枝叶间。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秒。
但黎川看得异常专注。这种专注让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安全感——因为专注意味着沉浸在此刻,意味着不用去想银卡、黑雾、夏念初,意味着现实世界还牢牢地掌握在手中。
麻雀是真实的,阳光是真实的,王俊杰额头的汗水是真实的,床头柜上水果散发出的微弱清香也是真实的。
“黎川?”王俊杰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又在发什么呆?”
“没有。”黎川回过神,“谢谢你。”
“谢什么谢。”王俊杰摆摆手,耳根有些发红,“咱俩谁跟谁。不过你以后真得注意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要是倒了,谁给我讲数学题?”
他说这话时语气轻松,但黎川看见了他眼底深处的关切。那关切很干净,不掺杂任何复杂的动机。
黎川心里扬起一丝温暖。
“我妈炖了汤,晚上送来。”王俊杰从塑料袋里翻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灌了一大口,“对了,老班说下午来看你,还让我转告你别担心功课,落下的课她会安排人帮你补……”
他的声音渐渐模糊,变成一种平稳的背景音。黎川靠在床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梧桐树的叶子还在落,一片,又一片,永无止境似的。天空是那种秋日特有的高远湛蓝,蓝得不真实,像用最纯净的颜料涂出来的。
他想,如果一切正常,他此刻应该在教室里,解着一道一道真题。
可没有如果。
他口袋里有一张银卡,卡里住着夜晚和黑暗。他脑海里有一些模糊的碎片,一些无法拼凑完整的画面。他经历过穿越,经历过黑雾,经历过那些眼睛的注视。
这一切都不正常。
但他必须假装正常。因为不正常的事情无法诉说,无法解释,无法被理解。他只能独自承受,像独自背负一座看不见的山。
病房门被轻轻敲响,敲了三下,停顿,又敲了两下——是班主任张燕特有的节奏。
“请进。”黎川说。
门开了。张老师走在最前面,今天穿了件米色的针织开衫,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手里拎着一袋用透明塑料袋装着的苹果。跟在她身后的是五个同学,有男有女,都是平时和黎川关系还不错的。每个人都提着东西——牛奶、饼干、果篮,还有一个女生抱着一本厚厚的课堂笔记,笔记的封面用彩色胶带贴着“高二八班”的字样。
“黎川。”张老师在床边坐下,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和王俊杰带来的水果堆在一起。她的目光仔细地打量着黎川的脸,像在检查一件珍贵的瓷器是否有裂痕。“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谢谢老师。”
“你这孩子。”张燕叹了口气。那叹息很长,从胸腔深处发出来,混杂着责备、心疼,还有一种教师特有的、面对不听话学生时的无奈。“学习要努力,但也要讲究方法。熬夜是最笨的办法,效率低还伤身体。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年纪的男生,每天至少需要六小时的睡眠?”
黎川低下头。他没有办法解释,那些清醒的夜晚里有多少时间是在等待银卡的异动,有多少时间是在回忆黑雾中那些眼睛的注视,有多少时间是在试图抓住脑海中那些一闪而过的、无法理解的碎片。这些都不能说,就像你不能告诉一个相信世界是圆形的人,你见过世界的边缘。
“你父母那边……”张燕斟酌着措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针织开衫的袖口,“电话还是打不通。不过别担心,王俊杰同学家里帮忙把手续都办妥了,费用的事学校也有补助政策。你只要安心养病就好。”
旁边的男生插话,是班上的体育委员,嗓门很大:“黎川你是没看见,胖子今天可威风了!他爸的手下直接开车过来,跟院长说了不到五分钟,所有手续全搞定!那架势,跟电视剧里的霸道总裁似的!”
王俊杰挠挠头,嘿嘿地笑:“哪有那么夸张……”
病房里响起一阵轻松的笑声。阳光透过窗户,在每个人的肩头跳跃,把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白色的墙壁和地板上。那些影子随着说话时的肢体动作而晃动,好似群沉默的伴舞者。
黎川靠在床头,安静地听着。这些对话如此具体,如此平凡——具体到某道物理题的三种解法哪一种更简洁,具体到食堂阿姨今天多给了半勺菜是因为“看你长得像她儿子”,具体到英语老师又换了新发型“烫了卷毛像泰迪”。它们构筑了一个坚不可摧的现实世界,一个由琐碎细节组成的、庞大而复杂的系统。在这个系统里,一切都可解释,一切都符合逻辑,一切都沿着既定的轨道运行。
银卡、黑雾、穿越——这些词在这个系统里没有位置。它们像是从另一本书里撕下来的几页,被错误地装订进了这本名为“现实”的书里。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摸向口袋。银卡安静地躺在那里,冰凉,光滑,像一块普通的金属片。
有那么一瞬间,黎川几乎要相信了——相信那些超自然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漫长而逼真的噩梦,相信醒来后他还是那个为月考烦恼、为未来迷茫的普通高中生,相信生活终将回归它应有的、平缓而乏味的轨道。
“黎川,”张老师临走前,又认真地看着他,眼神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来,“好好休息,明天若是状态好再返校吧。(学校安排是周六休息,周日上课,周日上午第二节体育课黎同学晕倒)功课的事别担心,落下的课我们会帮你补上。记住,什么都没有健康重要。”
“知道了,谢谢老师。”
同学们一一告别。最后一个离开的是王俊杰,他走到门口,手已经搭在门把手上,却又折返回来,从书包内侧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黎川手里。
“这是什么?”
“平安符。”王俊杰难得地有些不好意思,声音压低,“我和我爸妈说你最近和中邪了一样,家里人听说非让我带的,说保平安,这不,我拿过来给你。”
那是一枚红色的三角符,用红绳系着,中间卷着一枚精致小巧的琥珀。布料已经洗得发软,边缘有些起毛,露出里面白色的纤维。
正面用金线绣着一个扭曲的、黎川不认识的字符,像是某种古老的符文。黎川握在手里,能感觉到布料下硬硬的纸质内核,还有红绳粗糙的触感。
黎川刚想推辞。
“让你拿着就拿着!”王俊杰瞪了他一眼,但眼神很快又软下来,“你最近……总觉得你不太对劲。戴着吧,图个安心。”
“谢了。”
“客气啥。”王俊杰挥挥手,这次真的走了。病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锁舌扣进锁孔的声音很轻,但在突然安静下来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病房重新陷入寂静。
阳光已经移到了西墙,在白色墙面上投下窗格的影子。那些影子随着时间缓慢地爬行,从墙壁移到地板,从清晰变得模糊。黎川低头看着掌心的平安符,红绳在指尖缠绕,那种粗糙的、真实的触感,让他忽然很想哭。
他小心地把平安符放进贴身口袋,和银卡放在一起。
一冷一热,一软一硬,像两个世界的信物,在他胸口的位置隔着薄薄的校服布料贴在一起。
夜晚的降临是有声音的。
先是远处街道的车流声逐渐稀疏——晚高峰过去后,城市的脉搏开始放缓。
而后是医院走廊的灯一盏盏熄灭,从远到近,像多米诺骨牌倒下。
最后是各种仪器进入夜间模式的低鸣:监护仪屏幕切换成更暗的绿色,输液泵的提示音调低,空调系统从强力制冷转为轻柔的送风。
这些声音共同构成了一张网,既标示着时间的流逝,又凸显着流浪者的孤独。
黎川靠坐在床上,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平稳,规律,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像某种原始的鼓点。也能听见输液管里液体的滴落声,嘀,嗒,嘀,嗒,每一声之间的间隔精确到毫秒,像生命的倒计时。
护士在九点半准时来换了最后一次药。她是个年轻的女孩,脸上还有些未褪尽的婴儿肥,但动作熟练得像个mc老兵。
“晚上好好休息。”她说,声音很轻,像是怕吵醒什么,“不舒服就按呼叫铃。明天早上医生查房后,如果没问题就可以出院了。”
“知道了,谢谢。”
护士离开时顺手带上了门。锁舌扣进锁孔的声音,像给这个夜晚盖上了封印。
现在,病房里只剩下黎川一个人。
他没有开灯。黑暗从房间的四个角落开始蔓延,像墨水滴进清水,缓慢而坚定地吞噬着光的地盘。
窗外的城市灯光透进来,在墙壁和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影——对面大楼的霓虹招牌,在墙上投下暧昧的暖光;街灯在天花板上拉出长长的光斑;偶尔经过的车灯带来的光影迅速掠过路面,像某种无声的探照。
黎川抬起头。病房里电子钟表的荧光数字在黑暗中异常清晰:22:17。
时间正在以一种可感知的方式流逝。不是秒针的跳动,而是一种更宏观的、几乎有重量的流动。每一分钟都像沙漏里的沙粒,坠落时带着轻微的、但确实存在的重量。他能感觉到那种重量压在胸口,压在眼皮上,压在每一寸皮肤上。
他试着深呼吸。吸气,让消毒水的气味充满胸腔——那气味现在已经熟悉到几乎闻不出来了,像身体的延伸;屏息,数到四,感受氧气在血液里扩散时带来的微弱的刺痛感;呼气,把所有的焦虑和恐惧都吐出去,想象它们像黑色的烟雾一样从口鼻逸散,消失在病房的空气中。
这是他从某本心理学通俗读物上学来的技巧,据说能激活副交感神经,让人放松。
有那么一会儿,它似乎真的起作用了。
他的思绪开始飘散,像断了线的风筝。想到明天出院后要补的作业,数学还有三张卷子,英语要背完一个单元的单词;想到王俊杰说下周有时间要带他去吃新开的火锅店,“听说肉特别新鲜”;想到月考后或许可以稍微放松一下,去看场电影,或者只是在家里睡一整天;想到父母下个月可能会回来,虽然电话里没说定,但往年这个时候他们都会回来几天……
这些念头琐碎、平凡,甚至有些无聊。但它们构筑的是一种可预测的生活,一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下个月会发生什么、明年大概会在哪里的安全感。
在这种生活里,最大的烦恼是考试成绩,最大的期待是假期,最大的未知是未来要考哪所大学——而这些未知,也是可以被努力、规划和概率计算的。
指尖无意中触到了口袋里的银卡。
冰凉的触感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所有虚假的平静。
黎川的手僵住了。他缓缓地、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把银卡掏出来,放在掌心。黑暗中,卡片泛着极淡的银光——那光芒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像是从卡片内部深处透出来的,而不是表面的反射。但它又确凿无疑地存在,当你直视它时,你会发现它其实很亮,亮到足以照亮掌心的纹路,照亮手指的轮廓。
它不再是白天那块安分的金属片。在夜的掩护下,它重新显露出某种非物质的质感——像是凝固的月光,或者冻结的星光。黎川能感觉到它在微微发热,不是灼热,而是温和的、持续的暖意,像活物的体温。
他把银卡紧紧攥在手心,疼痛是真实的,锐利而清晰,这让他稍微镇定下来。也许今晚不会有事。也许医院的白色墙壁、消毒水的气味、那些代表现代医学和理性世界的仪器,能够构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隔绝那些超自然的、无法解释的侵蚀。
他躺下来,闭上眼睛。
时间继续流逝。
电子钟表上的数字在黑暗中跳动:22:30,22:41,22:42……
黎川在半睡半醒间浮沉。意识像漂在水面的落叶,时而沉入黑暗的深处,时而又被细微的声响拉回水面。
他梦见自己在操场上奔跑,天空是诡异的紫红色,云层低得几乎要压到头顶;梦见夏念初站在便利店门口,手里拿着两块巧克力,笑容甜美得不真实,像蜡像馆里精心雕刻的人偶;梦见黑雾从地底涌出,那些眼睛在雾中睁开,无数双,冰冷地注视着他,瞳孔里倒映着他自己的脸——
22:43。
他猛地惊醒,不是因为噩梦,而是因为掌心传来的灼热。
那热度来得毫无征兆。前一秒还是金属的冰凉,下一秒就变成了滚烫——不是火的那种烫,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仿佛从卡片内部核心散发出来的高温。黎川睁开眼睛,在黑暗中看见银卡正在发光。
不是之前那种微弱的银光。
是强烈的、几乎刺眼的白光。
光芒从指缝间泄露出来,在病房的天花板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黎川没有挣扎。
这一次,他主动握紧了银卡。手指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闭上眼睛,等待那熟悉的切换感——
来了。
空间在置换。
消毒水的气味被秋风的凛冽取代,仪器的低鸣被都市的喧嚣淹没。白色的墙壁褪去,露出后面暮江星海的雕花铁门。
窗外的城市灯火一颗颗熄灭,最后只剩下傍晚五点二十分的天光。
橘红色的晚霞,在西边的天空燃烧。
当黎川重新睁开眼睛时,他已经站在暮江星海的门口。
秋风卷着梧桐叶打在他脸上。触感清晰得过分——每一片叶子边缘的锯齿,叶面上细微的绒毛,叶柄断裂处新鲜的汁液气味。风很凉,带着深秋特有的、刺骨的寒意,穿透单薄的校服外套,直接作用在皮肤上。
他花了整整五秒钟才又确认这不是梦。
掌心的灼热还未完全消退。银卡的光芒正在缓缓收敛,从刺眼的白光变回柔和的银光,然后彻底熄灭,变回一块普通的金属片。但那种高温的余韵还在,像刚刚熄灭的炭火,内部还藏着暗红的热。
周围的一切都真实得过分。
他缓缓抬起手腕。米牌手机的屏幕上,数字清晰得刺眼:17:20。
和上次一模一样。
黎川深吸一口气,让傍晚的空气充满胸腔。他转过身,看向右侧的路灯——
夏念初站在那里。
暖黄色的光晕笼罩着她,像给她镀了一层金边。她穿着藏青色的校服,扎着简单的马尾,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容。袖口有些细微的磨损,领口的扣子有一颗松了,衣摆处有一小块不明显的污渍。
这些细节让黎川心里一动。
“黎川同学?”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像风吹过风铃,“昨天中午在学校,谢谢你帮我解了那道函数题。”
黎川不记得有这回事。但他没有说破。
他看着她。她的眼神很清澈,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没有算计,没有伪装,只有真诚的感谢和一点点害羞。
“没什么,应该的。”他说,声音平静。
夏念初笑靥如花:“对我来说帮助很大呢。我一直不太擅长函数……”她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正好在这儿碰到你,想请你去对面便利店吃关东煮,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黎川沉默了两秒,眼里闪过疑惑,“不是都传她对男生挺冷漠的吗?”
上一次他拒绝了。黑雾仍然,那些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绝望感几乎将他吞噬。这一次,他想知道如果接受邀请并留下女孩会发生什么。
“好。”他说。
夏念初的眼睛亮起来,那种“意外之喜”的情绪很真实:“真的?那太好了!”
她转身对管家说了句什么,管家点点头,没有跟上来,而是转身站在小区门口。
“我们走吧。”夏念初说,率先朝着街对面的便利店走去。
黎川跟在她身后,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便利店的玻璃门自动开启,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
阿郑,我要请同学吃关东煮。”夏念初走到柜台前。
店员立刻放下手机,脸上堆起恭敬的笑容:“好的夏小姐,您稍等。”随后有啥拿啥,手脚麻利地拿了好多。
两人在靠窗的位置坐下。
黎川用竹签扎起一块鱼籽烧,送入口中。口感、味道、甚至温度,都和记忆里吻合。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是不是设计好的”,而是专注于眼前的人。
“夏同学,”他咽下食物,状似随意地开口,“你转来我们学校,还习惯吗?”
这是安全的问题。
夏念初咬着一块竹轮,点点头:“还好。同学们都很友好,老师讲课也很清楚。”她的声音平静,眼神清澈。
“你之前在伯克利学音乐,怎么会想到回航城读高中?”他继续问,目光紧紧盯着她的脸。
夏念初的咀嚼动作停了半秒。
非常细微的停顿。她放下竹签,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
“家里有些安排,”她说,语气有些犹豫,“而且……我觉得高中生活也很重要。音乐可以以后继续。”
这个回答让黎川心里一动。她的犹豫很真实,完全是正常人在思考如何表达时的自然停顿,但语言的内容让黎川半信半疑。
“说起来,”他从书包里翻出一块巧克力——夏念初上次给他的那两块,如今吃完仅剩一块。“这个牌子的巧克力,是你上次给我的吧?很好吃。”
他把巧克力放在桌上。
夏念初的目光落在巧克力上,表情有一瞬间的困惑。
不是空白,不是停滞,而是真实的困惑——眉毛微微蹙起,嘴唇抿紧,像是在努力回忆。
“我……”她开口,声音有些不确定,“我给过你这个吗?”
黎川的心脏跳了一下。
“可能是我记错了。”黎川说,没有继续追问。
夏念初的表情放松下来,但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困惑。她从自己的LV定制书包里掏出两块一模一样的巧克力,推到黎川面前。
“这个牌子的巧克力确实很好吃,”她打开书包,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取出两颗一模一样的巧克力说,声音恢复了平静温柔,“我这几年出国买了几盒,你喜欢的话,这些也给你。”
这次她的反应自然多了。没有刻意回避,也没有过度热情,就像普通同学之间分享零食那样自然。
黎川接过巧克力,放进书包,他敢确信,这两枚巧克力应当能够被他带回现实,而上次他偷偷在便利店里拿的矿泉水并未出现在他的现实背包里,这也印证他的某些猜想。
窗外的天色正在变暗。不是渐变的暗,而是分层的暗——远处的天空先暗下来,然后是近处的楼宇,最后是街道。
黎川看了眼手机:17:52。
时间不多了。
他决定问最后一个问题,一个完全偏离正常对话的问题。
“夏同学,”他的声音很平静,“你相信……超自然现象吗?”
夏念初眨了眨眼,面露惊愕诧异。
“超自然?”她重复这个词,像是在品味它的含义,“比如鬼魂、外星人那种?”
“或者时间循环,平行世界,无法解释的穿越。”
夏念初笑了。不是嘲笑,也不是敷衍的笑,而是一种觉得这个问题很有趣的笑。她的眼睛弯起来,眼角出现细细的纹路。
“我没遇到过,所以不好说。”她的语气轻松,“不过世界这么大,总有些科学还没法解释的事情吧。”
她的回答很自然,很真诚。看的黎川一愣一愣。
“难道这一路上都只是我的误会?她真的单纯只是个有点戏份的NPC?”
就在这一刻,窗外彻底暗了下来。
不是夜幕降临的那种暗,而是……光在消失。远处的霓虹招牌开始闪烁,忽明忽灭。车流声在减弱,不是车变少了,而是声音被什么东西吸收、隔绝了。
便利店里的灯光开始不稳定地闪烁。
第一次闪烁时,夏念初抬起头,疑惑地看了看天花板。第二次闪烁,灯光暗了一秒才重新亮起。第三次,灯光彻底熄灭,只有关东煮锅子下面的加热器还散发着微弱的红光。
“停电了?”夏念初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带着一丝无措和害怕,“李爷爷?”
这似乎是那个老管家的名字。
没有回应。
黎川知道,在大门口静候的老人或许已经消失。
他紧紧盯着窗外。
黑暗像潮水一样涌来。路灯一盏接一盏熄灭,汽车的车灯消失,行人的身影模糊然后不见。整个世界正在被静音——车流声、谈话声、风声,所有的声音都在迅速衰减,最后只剩下一种低沉的、持续的嗡鸣。
“黎川同学?”夏念初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多了一丝不安。
黎川转过头看她。
在仅存的、关东煮锅子的微光中,夏念初的脸半明半暗。她的表情很真实——眉头微蹙,嘴唇抿紧,眼神里有真实的慌乱。她转头看向窗外,嘴唇微张,似乎想问“怎么了”。
她开始消失。
不是突然不见,而是一种渐隐的过程。先是边缘变得模糊,像没对好焦的照片。颜色开始褪去,从鲜艳的校服蓝褪成灰白,再褪成透明。她的身体像融入黑暗的水墨画,一点一点消散在空气里。
最后一刻,黎川看见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
但没有声音。
她彻底不见了,连她坐过的椅子都恢复了原状,仿佛从未有人在那里坐过。
便利店里只剩下黎川一个人。
黑暗从门外涌进来。
那不是普通的黑暗。它有质感,粘稠,沉重,像黑色的油墨在空气中流动。黑暗所到之处,货架、商品、桌椅、墙壁——一切都在溶解。不是被摧毁,而是像被橡皮擦从画纸上擦掉,不留痕迹。
黎川站起来,往后退。他的背抵在玻璃窗上,玻璃冰冷。
黑暗已经漫到了他的脚边。他低头,看见自己的鞋尖正在变得模糊。那种感觉很奇怪,不是疼痛,而是存在感的流失——就像你明明知道那里应该是你的脚,但视觉和触觉都在告诉你那里空无一物。
他摸向口袋里的银卡。
卡片是温热的,像活物的体温。他把它掏出来,银光在黑暗中亮起,像孤独的灯塔。
黑暗在银光前停住了。不是退却,而是像遇到了无形的屏障,无法再前进。黎川周围形成了一个直径约一米的球形空间,银光是这个空间的光源。
无数双眼睛在黑雾中睁开。没有轮廓,没有身体,只有眼睛。它们悬浮在黑暗里,注视着他。那些眼神冰冷、贪婪,像在评估猎物的价值。
黎川感到呼吸困难。不是生理上的窒息,而是心理上的压迫——被如此多的、非人的存在注视,会让人产生最原始的恐惧。
就在这时,银光开始变化。
柔和的白光在卡片表面流动,像有生命的液体。光流汇聚,勾勒出字迹的轮廓。第一笔,第二笔,第三笔……
字迹在银光中浮现:
“如果你看到这些字,说明你已经触碰到不该触碰的边界。”
黎川愣住了。这不是他记忆中应该出现的文字。上一次不是这样写的……上一次写的是什么?他忽然发现,自己记不清了。那些字迹像水中的倒影,一碰就碎。
“这张卡片是礼物,也是诅咒。”
随着身体瘫倒,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话语姗姗来迟。
“这是我的遗书,黎川,我的弟弟。”
从泪眼到结束,再到在银卡的光芒中恢复,黎川细细感受着。
“它有着超凡的力量,足以改变你的命运,但也伴随着致命的危险。”
银光继续流淌,字迹继续浮现。黎川跪在黑暗中,泪水模糊了视线。他能看见那些字,也能“听见”它们——每一个字都在脑海里同步响起,带着那个温柔声音特有的韵律和温度。
黑雾在他周围翻涌,眼睛们注视着这一切,但它们的目光似乎……改变了?不再是纯粹的贪婪和评估,而是多了某种复杂的东西——好奇?期待?还是别的什么?
黎川不知道。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银卡上,集中在那些正在浮现、又在浮现后迅速模糊、消散的字迹上。
“如果你能来到第四……不,孩子,别去。”
第四?什么第四?
黎川想要抓住这个线索,但字迹变化得太快。那些话语像流水一样滑过意识表面,留下痕迹,又迅速被新的水流覆盖。
“把这张卡片毁了吧,或者交给那些来抢它的人,这样你至少能够安稳地活着。”
不。
黎川的手指收紧,即使银卡悬浮在空中,他的手依然做出了紧握的动作。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抗拒这个建议,但他知道——他不能放弃这张卡片。不能。
“别去看不属于你的山海,别去触碰那些超越常理的秘密,平凡地过完一生,就是最大的幸福。”
这些话语里充满了担忧。不是普通的担忧,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明知无力改变却又忍不住想要阻止的担忧。
写这些话的人……那个“哥哥”……他知道什么?他经历了什么?
“若是你执意如此,那么,请你鼓足面对一切灾难的勇气。”
字迹在这里变得格外清晰,每一个笔画都像用刀刻在银光里:
“前路遍布荆棘,杀机四伏,那些觊觎卡片力量的人,会不择手段地追杀你。”
追杀。
这个词让黎川浑身发冷。他想起了夏念初——她会是“那些人”之一吗?但她看起来那么真实,那么单纯,只是想要感谢他……
不,不能相信任何人。
银卡上的话是这样说的。
“记住,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
这句话像一根冰锥,刺进了黎川的心里。包括自己看到的、听到的?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连眼前的这一切——黑雾、眼睛、银卡、甚至夏念初——都可能是假的?
这个念头太可怕,可怕到他不敢深想。
最后的字迹浮现了。
不是文字,而是一个图案——一个简单的、由银光勾勒出的符号。像两个交叠的圆环,又像一个未闭合的莫比乌斯环。它在银卡表面旋转,散发出柔和而坚定的光芒。
很淡,若非黎川盯着,很难捕捉到其一闪即逝。
最后,还是那句。
“加油,少年。”
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但黎川听得清清楚楚。他能感受到声音里的情感——祝福,担忧,不舍,还有某种……期待?
银光开始收敛。
但这一次,他没有恐惧。
他闭上眼睛,让那些话语在脑海里回响。他能感觉到泪水还在流,能感觉到心脏还在疼,但也能感觉到某种新的东西——一种决心,一种即使前路遍布荆棘也要走下去的决心。
黑暗温柔地包裹了他。
睁开眼,病床周围是黑漆漆的世界,但此刻,黎川眼里满是震撼。
“如果你看到这些字,说明你已经触碰到不该触碰的边界。”
“这张卡片是礼物,也是诅咒。”
这样两行字,在黎川前两次穿越都没有见过,此刻看着银色卡片上发光的字体,更多的疑惑涌上心头。
最新网址:www.23uswx.la